十二弯,不大的小镇,因有河口的优势,每年春日都有成群结队的刀鱼到此处产卵。本地人自不必说,路过此地的旅人客商,坐下来歇脚用饭时,也都要尝尝鲜美的刀鱼。
禧同酒楼的二楼,店小二殷勤地端上一道煨刀鱼,笑道:“两位客倌,这煨刀鱼可是小店的一绝,两位尝尝,不好吃您就打我脸。”
紫袍客商是见惯这些店小二的殷勤劲儿,不耐烦地正待摆摆手让他下去,思量片刻又吩咐道:“和马夫说一声,今夜要连夜赶路,让他把马喂好了。”
店小二乐颠颠道:“好勒!我再给你包上些路菜,您路上饿了也有个嚼头是不是。”
坐在紫袍客商对面的夫人微微皱眉,半埋怨半撒娇地看着他:“怎么还要赶夜路?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远,我想……”
紫袍客商抬手制止她再说下去,用筷子点点刀鱼:“还是稳妥些好。你不是爱吃鱼么,快吃吧。”
夫人似乎不敢违逆夫君,也未再多言,低下头去,举筷用饭。
片刻功夫后,店小二又端着两碗米饭上楼来,刚刚放到桌上,只觉一阵风自身边卷过,眨眼功夫凭空冒出一人坐到了紫袍客商与夫人的旁边。
“饿死小爷我了!”
坐夫人身边的那人瓜皮小帽,寻常青布直身,一副市井打扮,却是面有尘垢风尘仆仆,刚坐下便自筷筒里取了双竹筷,胡乱在袖子上抹了抹,端过饭碗便往嘴里扒拉,间或着运筷如风,连着挟了好几口菜肴,吃得狼吞虎咽。
莫说店小二愣住了,便是紫袍客商与夫人也齐齐呆楞住,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这瓜皮小帽边吃着,还不忘竖起个大拇指,含糊赞道:“这鱼好吃!”
店小二率先回过神来,只道此人与紫袍客商是一行人,忙陪笑道:“本店的煨刀鱼可是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一绝,是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的,所以鲜美无比。”
瓜皮小帽细细嚼了嚼,奇道:“怎么没刺?”说话间,又挟了好几筷子煨刀鱼塞入口中。
店小二笑道:“刀鱼本多刺,所以事先用快刀刮取鱼片,然后将刺尽数用钳抽取而出。”
“你们还真是不嫌费事。”
紫袍富商终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朝店小二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吃白食的吗?!”
“您不认识他……”
店小二也吃了一惊,连忙就要赶人。
口中尚嚼个不停,瓜皮小帽腾出只手,自怀中掏出样物件,看也不看地朝店小二面前一挡:“……闲人勿扰。”
一见此物,店小二立马识趣地往后退。
“等等!”瓜皮小帽喊住他,用目光衡量了下盛着米饭的碗的大小,“再上……六碗饭!”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自是不敢得罪他们,店小二一溜烟地下楼去。
紫袍客商虽然看不见瓜皮小帽手中之物究竟是什么,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一手抠住桌边,双目紧盯着他们:“你……你究竟是谁?”
筷子在碗底紧着扒拉几下,将剩下的米粒全都扒拉进嘴里,瓜皮小帽这才放下碗,用袖子一抹嘴,皱着眉头看向紫袍客商直接开骂:“你说你也是,这一路跑什么!仗着长一身膘啊!害得小爷我连赶了几天路,连顿热乎饭都没吃上……”
紫袍客商语气微微有些颤抖:“你到底是谁?!”
瓜皮小帽将手中之物往桌上一拍,沉甸甸的铜制牌令,上面凹凸有致的“捕”清晰无比。
“京城六扇门,有人托我给你带样东西。”瓜皮小帽探手入怀掏了掏,油滋滋的手自怀中摸了摸,搜出一卷纸递给紫袍客商。
紫袍客商刚展开,面上表情便凝固住了——这是一张通缉赏格,上面赫然就是他的头像,曹革,男,四十二岁……
瓜皮小帽探身勾着头,对照着他的模样,点头道:“画得还挺像,从面相上看,你可能是鼻头没长好,肉太少,你觉得呢?”
说话间,旁边的夫人已知大事不妙,颤抖着挪动脚步,慢慢往边挨。忽得筷影一闪,右手小指头传来一阵疼痛,她低首看去,小指头被竹筷稳稳挟住,动弹不得。
瓜皮小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齐丘氏,或者现在我应该唤你曹丘氏?”
齐丘氏用力挣扎了几下,无奈那竹筷挟得甚紧,就如铁钳一般。
“坐下!”瓜皮小帽道,同时持筷的手微微一翻,将她的小指头朝后扳去。
齐丘氏疼痛难忍,只得颓然坐下,面露哀苦之色。
“你们俩也够狠的,私奔就私奔了,还杀了自家婢女,砍下婢女的头,将无头尸首换上齐丘氏的服饰再放到齐秀成家中,试图诬陷齐秀成杀妻。”瓜皮小帽摇了两下头,“好歹是夫妻一场,便是你爱上他人,又何至于这般阴毒。”
齐丘氏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齐秀成没死?”
瓜皮小帽冷哼一声,啧啧叹道:“那婢女虽然与你身形相同,却是处子之身,细微之处差别甚大,小爷我难道看不出么。”
曹革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小沓子银票,有二十两一张的、有五十两一张的,慢慢放到桌上。
“这些银两比赏格多出十倍不止,就请官爷高抬贵手,放过我夫妻二人。”他乞求地望着。
看见一沓银票,瓜皮小帽两眼发光,饭也不顾上吃了,伸手拿过银票数起来,还来回数了两遍,喜道:“三百二十两!”
“是是是,不成敬意,请官爷收着。”
“你怎么知道我月月闹亏空,”瓜皮小帽自言自语地算计着,“我弟的私塾学费又该交了,上个月还买了一筐炭送先生,弄得我一点盈余都没有。”
曹革心中刚刚升起一线希望,却又见瓜皮小帽换上一副无限惆怅的模样。
“我担忧的是,此事若传出去,我可就连差事都保不住了。我总不能为了这银子,把你们俩都杀了灭口吧。”
曹革夫妻二人同时一震,脸色煞白如纸。
瓜皮小帽尚歪着头,认真地思考此事可能性,犹豫道:“……应该不能吧?”
见此事已没有转寰余地,曹革不再迟疑,他本就临窗而坐,趁着瓜皮小帽还在出神,站起来就翻出栏杆踩在屋檐瓦片上,往前跨了几步就准备往下跳……
“曹郎!”齐丘氏见曹革竟然自顾自逃命,焦急唤道。
话音未落,曹革已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瓜皮小帽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稳若泰山地接着吃菜,抬眼看见齐丘氏失魂落魄的模样,摇头叹道:“你谋害亲夫,跟着曹革私奔,现下看来,他对你也不过如此。”
齐丘氏愣愣坐着,一言不发。
楼梯处响起脚步声,不是店小二,却是个大高个,手上还拖着一瘸一拐的曹革,也不知是崴了脚还是折了腿。
“我说夏爷,下回把人往下丢的时候招呼一声行不行!”大高个提溜着曹革,朝瓜皮小帽没好气道。
“这回不是我丢的,真不是,是他自己个往下跳的。”瓜皮小帽用筷子直点桌上的菜,“你饿了吧,快来吃。”
正巧店小二颤颤巍巍地端了六碗饭上来,瓜皮小帽递给大高个两碗,自己留了两碗,然后在曹革夫妻二人面前各放了一碗饭,见两人皆不动筷,遂催促道:“快吃啊!从这里回京城还得赶两日路呢,你们这会儿不吃,待会儿路上嚷嚷饿可没法子。”
曹革腿疼得哎呀直叫,齐丘氏因被他伤了心,自顾别开脸,端了饭碗吃起来,只当没听见。
“这煨刀鱼……先用快刀刮取鱼片,再钳出刺来。”大高个挟鱼片入口,嚼了几下,“定是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的,虽然鲜美,却有喧宾夺主之嫌。其实这刀鱼自身已经非常鲜美,只要用蜜酒酿,加入清酱,清蒸既可。”
他说话这会儿工夫,瓜皮小帽已经比他多吃了七、八口,满嘴鼓囊囊道:“你说你……当什么捕快,当厨子多好。”
“我也想啊,可惜我爹……”大高个叹了口气,挟了口豆腐,又接着叹气,“豆腐该用井水泡三次,去豆腥气才行,这豆腐最多才泡两次,这怎么能上桌呢。还有这炒笋片……”
待他把桌上的菜点评一溜下来,瓜皮小帽已经把饭都吃完了,向店小二要茶水漱口,接着又让店小二端盆水来洗脸。
“他们有辆大马车呢,咱们回去可以坐车,犯不上再骑马吃灰土。”瓜皮小帽拎着湿布巾,“这三日在马背上就没怎么下来过,都快把我颠散架了。”
湿布巾擦过脸颊,露出原本就白皙粉嫩的皮肤,瓜皮小帽索性摘下帽子,自怀中取出木梳蘸水,将头发也重新梳理了一遍,编成辫子绾起。
“你……你是姑娘?”齐丘氏愣住,原先以为她只是个长得分外俊秀的少年罢了。
瓜皮小帽挑眉:“怎么,不行?”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六扇门中也有女儿家。”
“少见多怪。”
瓜皮小帽哼唧了一声,她本名袁今夏,今年十八,两年前因机缘巧合而入公门;与她同行者唤杨岳,年长她两岁。他二人皆在京城六扇门中当差。
简单梳洗完毕,收好木梳,今夏闲坐无事,便颇惆怅地将那沓子银票望着,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叹得杨岳鸡皮疙瘩直起。
她幽幽道:“大杨……”
杨岳手脚麻利地把银票揣入怀中:“先放我这里,等回了衙门,再登记入册。”
今夏泫然欲泣地将他望着:“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你娘四十都不到,说这话,当心她打断你的腿。”杨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今夏大义凛然道:“母上大人深明大义,知道我为五斗米忍辱负重,别说八十,就算说她是八千岁也没事。”
杨岳点点头:“你的腿是没事,不过我爹会打断我的腿。为了我的腿,只能请你家八千岁大人节哀了。”
杨岳口中的爹爹,便是杨程万,不仅是六扇门的捕头,还是今夏和杨岳的顶头上司。今夏的一身功夫,还有追踪等等技能,也都是杨程万所授。对于今夏来说,杨程万如师如父,断然是违逆不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