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对于黄锦并不陌生,从他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以来,这么多年也不知有多少王公大臣在他眼皮底下进了这个地方,少数人有能出来的,大多数是不能出来的,说这个地界是人间的阎罗殿一点错也没有。
在他轻车熟路带着叶赫来到这里的时候,狱监使王绵儒已经候了好一阵子了,一见黄总管大驾光临,立马眉花眼笑的亲自提着灯笼一路送进来。
权势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用的东西,做了这么多年总管太监,黄锦精通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面上带着疏淡不失亲热的笑容,随口来几句辛苦有劳这种没营养的话,可就这已足够让王绵儒笑逐颜开。
等到了关押朱常洛的牢房,黄锦示意王绵儒可以离开了,王绵儒知道规矩,殷勤的将手中灯笼插入石壁上的灯孔,这才转身恭敬离开。
牢房中光亮大盛,被惊醒的朱常洛翻身坐起。借着灯光一打量,黄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这才几天哪,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皇长子殿下居然憔悴至此,此时靠着石壁正对着自已微笑。
看着朱常洛挣扎着要站起来,黄锦急着抢上几步,一把拉住朱常洛的手,触手只觉冰寒,“殿下,这几日……您可受苦了。”
“劳烦公公挂心,常洛还好,只是这牢中寒气太重,引发我的旧疾,别的也没什么啦。”这才明白刚才那只手为什么寒冷如冰,黄锦心中一阵难过,“等老奴出去时,交待下王狱监,给您多加两床被子。”
对于善意的好意,朱常洛自然不会拒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黄锦的来意,“公公来这里必是有父皇的旨意,请尽管示下,常洛洗耳恭听。”
黄锦惊讶的看着朱常洛!他幼年入宫,跟着师父冯保,一路伺候的尽是天骄贵主,眼下已是内宫中权力最大的秉笔太监,所见所闻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尖中人尖,象朱常洛这样的早慧聪敏者或许有之,可眼前这个仅八岁的少年居然有那种历尽人生、饱尝冷暖才能养就的洞悉人心的本事,这不能用聪明或者天才可以形容了,简直就是算神乎其神,这家伙真的还是个人吗?
视线中这个少年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里,是一片坦荡,处身如此恶劣的境况,没有抱怨、没有求情,态度不卑不亢,举止收缓自如,这份大气胸襟,这身风华气度,不禁让黄锦想起一句诗:金麟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皇上口谕,永和宫中搜出蛊人一事,问殿下可有什么解释?”
几句话黄锦好似用了丹田之气,喊得字正腔圆,倒唬了朱常洛一跳,随即醒悟过来,小心无大错,隔墙有耳从来就不少。
“王锡爵老大人已经回宫,现在已为内阁首辅,他已面陈圣上,要求将您这案子发到三法司会审,有王大人相助,小殿下必然无忧。”
黄锦压低声音的几句话,让心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的朱常洛终于松了一口气!想都不必想,王锡爵肯定是申时行叫回来的,有他们的支持,自已暂时可以无忧。
因为自已的出现,历史的车轮已经偏离了原来既定的轨道,变得越来越难捉摸,历史上的王锡爵担任首辅时间是万历二十一年,而现在才是万历十七年,是好事还是坏事?朱常洛已经顾不上了。
就在这时,一直藏在黄锦身后一个人低声道:“朱小八,你还好么?”
清新的风吹散了狱中的浊气,迷蒙灯光下某人眼如明星,笑如夏花。
“叶大个,诏狱这个地方你也能混进来,真有两下子。”在这个地方再见好友,朱常洛又惊又喜。
“切,这天底下没有我叶赫不能去的地方,不信你问黄公公。”对于某人恬不知耻,黄锦摇头苦笑,这个祖宗有多难缠,他可算吃尽苦头了。
时间不多,叶赫也不废话,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至纯两仪真气有如一片沸水顺着他手上三阳经透体而入,穿紫府过重楼,遍行七经八脉,最后归于丹田。两仪真气驱走了朱常络身上的缠绵寒气,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黄锦这才明白为什么叶赫死活跟着自已,冒险混进诏狱的原因,敢情小殿下这旧疾真的挺重,眼看着朱常洛大为好转,心中颇为欣慰,“老奴有皇命在身不能久留在此,殿下有什么话要转给皇上的,就请说罢,老奴就要回宫复命啦。”
提起万历,朱常洛心里一阵难受,同样是儿子朱常洵得到的父爱是自已的几十倍,自已可着劲翻着花的努力折腾却换不来他的一点点关注,这让朱常洛有种很深的挫败感。
“常洛无所求,只请父皇还我一个清白。”
“殿下放心,即如此老奴便去啦。”黄锦点了点头,起身刚要走时,朱常洛忽然想起一事,“公公慢走!”
“殿下有事尽管吩咐,老奴听着呢。”
“问下……我那个三弟……”说的人别扭,听的人更别扭,“……他现在怎么样?”
“三殿下一直高烧不退,圣上为此忧心仲仲。”为了三儿子把大儿子关进大牢,这事搁谁身上也得有点看法,黄锦似乎已经明白朱常洛为什么要这样问了,就算是要幸灾乐祸,也是人之常情,结果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请公公回去转告父皇,如果三弟继续高烧不退,常洛或有法子可以一试。”
没有半分埋怨愤懑,还要给皇三子治病?黄锦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殿下,这……老奴没有听错吧?”
要说现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看透朱常洛三分想法的非叶赫莫属,就算他的表现在别人的眼里百分百堪称完美,可是在叶赫的眼里,早就发现了朱小八眼底那一丝狡黠的光。
“公公若是还记得,三年前常洛也是这样一场高烧,也是差点送命,可是今天还不是好好的活下来了?公公只将这句原话告知父皇,想必他会明白的。”相对于黄锦的惊讶,朱常洛表现的云淡风清,他相信不管是万历还是一心致自已于死地的郑贵妃,面对自已开出这个条件绝对不会选择拒绝。
“这狱中若有那些家伙对你不好,记不住名字就记住样子,回头我挨个收拾!”这是叶赫走时说的一句话,十足真金的可信度,朱常洛绝不怀疑。
叶赫一直是以自已大哥自居的,可是自已前后二辈子加起来,无论是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都是叶赫的两倍还多,可是这些有什么关系呢?有谁会拒绝别人真心的关怀和帮助?看着叶赫和黄锦消失在自已的视线,朱常洛轻轻笑了起来。
申府内灯火通明,申时行这几天是当几年过的一样,连带着头发胡须都白了一大半。看在申忠眼里又急又忧,照这样下去,等不到皇长子殿下出来,自家老爷没准就挂了……所以在看到王锡爵出现后,申忠哭得就象个孩子。
“我说申汝墨,什么时候你家申忠这么喜欢我啊?你看看见着我哭成这样,可见这几个月得有多想我了,哈哈。”
几个月没见王锡爵,这张难看的老脸在申时行眼里好象开出了花,怎么看怎么顺眼,一直到申忠送上茶来,闻这味就是自已最爱喝的雪顶寒翠,王锡爵很满意。
“皇长子的事陛下怎么说?”等他喝了几口茶,申时行这才缓缓开言。
提起这个事,王锡爵脸上笑容敛去,换上一片凝重,“我说来个三司会审,皇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等我明天我再进宫,看皇上怎么说。你知道咱们陛下的脾气,不能逼得太急,否则事得其反。”
“明天如果皇上还是不肯同意,我就亲去太和殿,赔上这一辈子的身家性命来个死谏!”王锡爵悚然而惊,瞪大了眼,“申汝墨,这种话你也说的出来?几个月不见你疯啦?”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错错对对,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所为弃者,一点执念而已。”申时行缓缓站起来,凝视着窗外沉沉黑夜。
“元驭,我上半辈子的执念就是登上大明朝权力顶峰,入内阁,当首辅,不辜负寒窗十年苦读,为大明为百姓做几件事,这些我做到了,可是现在……若我有生之年看不到皇长子登上皇位,看不到大明盛世由此开创,只怕我死不瞑目!”
“疯子疯子……”习惯了申时行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王锡爵,除了疯子两个字,不知用什么话才能形容这个周身散发狂热气势的申时行,拿着茶杯的手一直在抖,茶水都撒了一身,王锡爵混然不觉。
这个平静的夜晚注定很多人会睡不着,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论语。卫灵公中有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虑之不远,其忧即至。祸因多藏于隐微,而发于所忽。智者避险于无形,明者远见于未萌。诏狱内的朱常洛不停的反复背诵着这段话。
若自已重见天日那一天,象今天这种境遇、这种狼狈绝对不会让它重演,因为他不会再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中毒一次、诏狱两次,绝对没有第三次!朱常洛狠狠的对着一只抬着头望着他的老鼠郑重发誓,被煞气吓到的老鼠吱吱叫了两声掉头跑了。
得到从诏狱回来的黄锦回话,万历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你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说他可以治洵儿的病?”
黄锦心里一声苦笑,果然儿子间也是不同的,大儿子的生死远没有三儿子病来得重要,“陛下,殿下只说他可以一试。”黄锦谨慎的琢磨措词,可是他发现无论怎么说,都不如将朱常洛原话搬出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