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际遇真是奇怪,一别经年,当年的弱质少年现已成为翻手能云覆手能雨的小王爷,而自已得益于他才重获自由,再度振兴莫家,晚宴归来后在帐内休息的的莫江城回想前尘种种,颇多感概。
视线移到桌上一套文房四宝,这是走时大庚县令陆文龙拖他捎给睿王朱常洛的,看着黑黝黝的甚不显眼,可若是随便一掂就会惊讶的发现份量相当古怪,莫江城心里有数,这套家伙全是赤金做的。
古人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这话真的半点没错,眼下自已在陆县令的眼中,已经和当今睿王爷这颗大树绑在一块,想起陆县令的诸般殷勤谄媚的表演,莫江城哑然失笑,权势,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用最实在的东西。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身为商户从来就被士族中人所不齿,纵然家财万贯,一朝惹到当朝权贵,破家败亡也只是一念之间,这一点莫江城最有体会,在遇上朱常洛之前他已经习惯了低人一等的生活。
自古以来,历朝当政者都视商贾一流为卑贱之徒,更规定了种种限制,远的不说,大明当朝太祖甚至不允许商人穿着绫罗绸缎上街,莫家曾希望借联姻的力量改变家族地位,才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罗家,没成想害得莫兰心惨死,刻骨锥心的教训一次就足够。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可是从开始到结束,不管是朱常洛,还是好友熊廷弼,对将自已从江西召到这里的原因一字没提,这难免让他觉得有些一头雾水,幸好莫江城年纪虽轻,可是性子却磨练的极为老诚,他们二人不说,他便沉得住气不问。
心里虽然难免忐忑,但既来之则安之,有些事水到渠成才算火候到家,久做生意的莫江城深谙这个道理。
鹤翔山地处北方,老山深秋之际,入夜寒冷异常。
莫江城是南方人,初来乍到对这里气候自然不习惯,一时也懒得睡下,披衣起来倒了杯热茶慢慢啜饮。看窗外月华圆满,听耳边松涛萧瑟,倒勾起一腔心事,怔怔出开了神。
忽然一缕笛声悠悠传来,登时进耳入心,夜深人静之时,格外深刻清冽。
虽然是商户出身,但莫江城极好音律,曲子正是古曲《绮思》,而吹笛之人更是技艺精湛,让人闻之出神。静听片刻不由得轻声吟道:“问君食可足,谓君衣可暖,心念不敢对君语,恐君有所牵,卿今随军往,他年何时还,念君不许,心虔一卦祷君安。”
冷月清风中,一阕绮思吹得荡气回肠,在这寂寥之夜格外动人情思,莫江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推开屋门,循着乐声寻了过去。
月影摇帘,清霜遍地。
“明天您要见江城?”
对于这个消息,熊廷弼并不意外,毕竟千里迢迢把人叫来不可能就是为了吃一顿饭,但是他确实想不出小王爷到底为了什么事要用到莫江城,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自从开矿开始,这个大营就已经完全封闭,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也别想有人能进来。
至于封山的原因,看看那一座座小山高样的矿石便不言而喻。
朱常洛在山外各个入口处贴出王命告示,只说王驾在山中围猎,等闲人暂时不能出入。这个理由并不能让人信服,想当然就有一些人听到动静上来打听过消息的,可是孙承宗早有防范,每天派出几队精兵把守上山要道,时间一长,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也就暂时死了念头。
这个当口叫莫江城来的原因就很微妙,熊廷弼一脸疑问的看着朱常洛,自从下午试验过那个古怪的东西之后,他对朱常洛的评语由原先的‘莫测高深’四个字的基础上,又加了四个字……‘心服口服’!
“熊大哥,你是内政司长史,你说这几个月,咱们已经有了多少家底了?
现在提什么也千万别和熊廷弼提这个,只要一提这个事,眼睛立刻就变得奇光闪烁,屈指算了一下,对着朱常洛伸出五个手指一反一正的转了一下。一边上叶赫不明白两人的手语,不过熊廷弼伸出五个手指头他看得真真的。
“五万两?”
朱常洛微笑不语,旁边的熊廷弼压低了声音,“错啦,是十万两!”
叶赫瞪大了眼,猛的站了起来,“三个月,就有了十万两?”
熊廷弼洋洋得意,“这十万两只是咱们山上白银的产量,真正大头的铜矿咱们都还没来得及提炼,如果算上铜矿收入咱们最少也是五十万两……而且,这还只是刚开始!”
想到以后的辉煌前景,眼前都是一片金灿灿的颜色。
惊讶有余的叶赫轻咝一声,看来朱小九这个家伙果然算无余策,鹤翔山果然真的是一座名符其实的金山。
月光下的少年比白天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分清贵,长睫在脸上投下一弯阴影,漆黑的眸子里尽是笑意,“熊大哥,叶赫,这几天我便要上奏折,将这里发现铜矿和银矿的事上奏朝廷,所以眼前这些,也许是我们最后能够拿走的一些东西啦。”
一块巨石落入平静湖面,霎时惊起千层涟漪。
熊廷弼瞬间瞪大了眼,“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是咱们辛苦挖出来铜矿,凭什么要交给皇上?”
在叶赫这个角度看过去,阴影中朱常洛眉眼有如刀削斧刻一般,一双深黑的眸子与夜色浑然天成,相比于熊廷弼的激动,叶赫更注意的是朱常洛的淡定,经验告诉他:朱小九从来不办吃亏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换句话说,这天底下的东西都是稳坐京城里皇上的,既便这个地方是我的封地也是一样!出现铜矿银矿这样的大事,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与其等人告发,不如抢先一步!”
嘴角挂上一丝嘲讽,“象我这个不受待见的皇长子,如果再被有心人参上一本拥私自重、贪财不轨的的悖逆大罪,你们会说我那位父皇会怎么对付我呢?”
“所以你打算先发制人,抢在那些人头里主动交出来,堵住那些人的嘴?”
熊廷弼反应很快,马上明白过来,看着朱常洛气度雍然,侃侃而谈,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早就智珠已握,不由得心生感概:看看人家想想自已,果然应了一句老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铜矿也好,银矿也罢,不过是些许外物罢了,不值得放在眼里。他若是想要,便尽管拿去便是。我已经有新的目标,只等明天早上莫大哥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熊廷弼看朱常洛意舒态闲,举手投足处,言语笑谈间,昔日潜龙蛰伏已然苏醒,只要时机成熟,一日得遇风雨便可摇头摆尾上天下海,从此遨游九天播风弄云,世上再无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而且熊廷弼莫名有种感觉,这一天怕是不会很久。
“熊廷弼三生有幸遇上殿下,今后但有所命,无不依从。”话说心悦诚服,礼行的恭恭敬敬。
第二天一大早,莫江城来了,先送上陆县令托他带来的“土仪”,朱常洛伸手一拿顿时觉得手酸,不由哈哈大笑,“这土仪可不土,十足真金呐。”
在场几个人都是见过陆县令的,想起那个滑不溜手的家伙,不禁相对莞尔。
莫江城又送上一个盒子,看着朱常洛眉眼略动,展颜微笑道:“王爷放心,这是真正的土仪!”
莫江城是聪明人,凭他印象中的朱常洛,如果真的拿来什么金银财宝,那才是落了下乘。对于这点朱常洛自然心里有数,想当初莫江城龙虎山下出手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就凭这份眼光和气度就不是一般人可比。
沉思片刻,朱常洛决定开门见山,“莫大哥,这次劳你千里奔波来这里,是想和你做一桩生意。”
生意这两个字一出来,在场的叶赫和熊廷弼都是一愣。
“前天你见到那个水泥效果如何?不是我夸口,此物用途极广,修桥、造屋、筑路用处极多极广,若是大量发展生产,那就是一个掘之不尽,取之不竭的金窟!”
莫江城愕然抬起头来,几瞬后随即就是一阵狂喜!他从小跟着父叔走南闯北,经多见广,任何商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少年弱冠,自从接手莫家生意短短几年,家底就比之前翻了一倍还多,足以证明他确实是个经商天才。
朱常洛一句话,顿时让莫江城马上就想到昨天在演武场上看到那个新奇玩意,叫什么来的……哦,水泥,不得不说,这个名字真的够土……
名字土可以改,这个不是问题,以莫江城的头脑眼光,早就断定这个东西如果做大做强,朱常洛形容的金窟绝对不是夸大其辞。
熊廷弼脸带忧色,不由得出声提醒,“殿下,这事如果皇上那边……”一句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很明白,朱常洛冷冷一笑,“现成的矿山我送他两座,你觉得他还好意思和我争这个?”
叶赫眉头微微拧起,虽知道朱常洛不是个吃亏的主,可用两座矿山换取那个什么水泥的买卖,是不是有点以小换大?
可是朱常洛心里清楚的很,造水泥的成本比起开矿的成本,那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虽然眼前来看虽然矿山的收益绝对大过于水泥,但是从长远看,几年?十年?甚至更久以后,朱常洛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二方一拍既和,剩下的就是细节上的事情了。
“莫大哥愿意出多少?”
做生意自然要投资。
莫江城一脸诚挚的笑容,伸出两个手指。
朱常洛蹙起眉头:“二十万?”
莫江城摇了摇头:“二百万。”
二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万历初期时,号称大明脊梁张居正管家的时候,大明国库的现银收入为三百万两左右,到了申时行时期,每年都维持在二百万两左右上下。
土豪,绝对的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