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场春雨,清晨起来推窗远望,眼尽处花红叶翠,仿佛一夜春回大地,一片生机盎然。
起身更衣之时,忽然想起一件事,神情变得有些黯然。
王安心细,连忙问道:“太子爷可有什么心事?”
“……等下散了朝,记得提醒我去一趟乾清宫,瞧下父皇去。”
王安连忙答应,一边就要下去吩咐准备。朱常洛连忙制止,“不用仪仗,就咱们走着去罢,人多闹哄哄,反而不清净。”
王安乖巧的应了一声,一边贴心的将王冠给他戴在头上,一边轻声回道:“太子爷,储秀宫掌事太监魏公公昨个入夜后前来求见,不巧您正好歇下了,便没敢让他惊动您。”
“储秀宫?那来的个魏公公?”有些茫然的朱常洛皱起了眉,蓦然眼前一亮:“……小印子?”
“正是,不过没有人叫他的小名了,现在大家伙都叫他魏公公。”
王安陪着笑,低垂的眼光里小心的分出一丝,偷偷打量着太子的脸色,心里一阵忐忑不安。做为立志要和师父黄锦一样,以登上大明太监最高峰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为终生理想的王安小公公,早就将自已身边的明着的潜在的对手分析的门清,象小福子那样的,别看天天吹胡子瞪眼的,王安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掐着手指头算来算去,王安的目光就锁定在小印子身上。
“他既然来,必是是有事,为什么不叫醒我!”略带薄责的口气使王安的一颗心好象苦瓜丢进了一坛老醋,瞬间又苦又酸。
“回太子爷,不是奴才不告诉您,是魏公公拉住不让打扰您休息,说他过几天再来。”
如果这样说那就是没什么急事,朱常洛一颗心放了下来,看了一眼委屈别扭的王安:“起来罢,以后记着点,只要是他来,不管有多晚多忙,尽管进来传。”
“是,奴才记下了。”王安瘪着嘴答应了。
今天的朝会依旧很热闹,沈一贯自然是一贯的神彩飞扬,而沈鲤则一直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知道内情的人都理解沈鲤心情不好是一定的,堂堂一国次辅被人狼狈围攻,换成谁也痛快不起来,若不是朱常洛下了谕令不让任何人骚扰,估计今天沈次辅能不能出得府门还是个问题。
自从万历二十年春三月十一日妖书案爆发,随着郭正域、周嘉庆、胡化等一众官员被捕入狱开始,再到沈鲤府前被几百锦衣卫围堵,种种不同寻常的举动足以让任何立在朝中的任何一个人栗栗自危。
刚过了年就遇上这种事的京城中百姓同样大呼倒霉,放眼满大街来回乱窜的不是东厂就是锦衣卫,对于这些身上长着瘆人毛的家伙们,见着的人如同见到凶神恶煞,无不退避三舍连带着关门闭户,唯恐一个不慎便是祸从天降。
朝中诸官更是风声鹤唳谈‘妖’色变,恨不能找贴膏药将嘴沾起来,个个全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看着虽然好笑,实在是不得不然。这京城朝廷中混出来的,谁不知道只要一只脚进了锦衣卫或是东厂大狱的大门,那就是踏进了让死人开口,石人点头的所在,前程不保不说,这条命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
日子要过路要走,光凭着保持沉默不是最好的办法,想在朝廷中立足不受牵连,最好的办法是站好队,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靠山腰板就硬,所以在妖书案进行到如火如荼的进候,朝廷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壁垒森严的分成了二沈一郑三派。
从妖书一案开始,沈阁老恨不能天天把那块太子赏的歙砚顶到脑门上,事实证明当今太子确实是旗帜鲜明倾向到首辅沈一贯这边,几乎是有疏必应,如此几般之后沈一贯这边阵营意气风发,沈鲤这一方自然霉得掉渣,眼看着自已这边的亲信、朋友一个接着一个被清算,沈鲤急得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郑氏一派人数虽然不多,却因沈一贯分身乏术没有招致趁火打压,这当然在顾宪成意料之中。
一桩桩的消息传到宫里后,申时行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朱常洛会心点头,深以为然。
朝中最有势力的两派在妖书一案的对决中,沈鲤一直明显的处于下风,可是今天好象有点不同,沈鲤一反先前几天霉的掉渣的状态,在朱常洛升座之后,随即出班奏道:“殿下,臣有本启奏。”
不但朱常洛有些惊奇,就连沈一贯都瞪大了眼。
得到朱常洛的示意后,沈鲤奏道:“妖书嫌犯已由东厂捕获!”
一言俱出,举殿震惊。
朝中诸官惊愕过后更多的是拍手相庆,有几个心大的已经咧开了嘴巴露出了笑容。
朱常洛眸光闪烁,似有深意的瞟了一眼顾宪成,惊讶的发现这位冷静睿智的顾大人此刻两眼望天,恍然正在出神。
“嫌犯姓皦名生光,本是顺天府一名秀才,平日无端生事,风评极坏,因为屡犯讹诈,革了功名发配大同府,据百姓密告,妖书是出自此人之手。”
朱常洛看着顾宪成微微一笑,对于沈鲤之说不置可否:“一个酸秀才居然有如此胆量和见识,倒是个人才。”
群臣一时默然不语,对于众臣来说,妖书这个嫌犯,不怕逮错了,就怕逮不着!谁管是不是他,有主顶罪就成。而听到番话的顾宪成脸色微动,随即如风过耳,一如如常。
不甘沈鲤抢了风头,沈一贯眼睛一转,随即奏道:“此人罪大恶极,事情又多蹊跷,臣请亲自审问!”
沈鲤不甘示弱,抢上一步:“殿下,妖书一案与沈元翁牵缠不清,理当避嫌,臣请亲自审问!”
一听沈鲤说这个,沈一贯眼睛都红了,恶狠狠道:“若不是有人恶意中伤,老臣何必如此,沈大人这样抢着主审,难道是对这幕后主使心里有数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此急赤白眼,安知不是某些人在心虚胆怯,欲盖弥张!”沈鲤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望着两张脸几乎是同时变得既青又紫,朱常洛绝对相信,如果自已再不发话,这两位没准真的能在这朝堂上拚个生死了,当下咳了一声,这才将两个眼睛往外哧哧放着火花的人分了开来,“两位不要争了,就由三法司会审罢。”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机关,三法司集体会审,是大明立朝以来最严格最公正的审判。倒是不说在三法司会审有多公正,只是参加的人多,人一多口就杂,想搞点小动作什么的,就不是那么容易罢了。
太子发话,二沈再不甘心也不敢再争下去,心里想当然的将对方恨了个死透,彼此眼睛恨恨的瞪来瞪去,都存了个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心。
殿上一场风波就此平歇,值殿官唱礼退朝,百官山呼千岁礼拜。
站起往外走了几步的朱常洛忽然回过头来,“顾大人留步。”
正在随班退走的顾宪成为之一愣,当然这个现象也引起了所有群臣的注意。
“臣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朱常洛脸上似笑非笑,“这几日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王阁老。”
一提王锡爵,一边上竖着耳朵的沈一贯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个是什么滋味。
“王阁老高风亮节,臣一直很钦佩的,只是殿下所说,恕臣愚钝不明。”顾宪成心中警惕,脸上不动声色。
朱常洛笑如春风,声音琅琅:“听说万历十四年时顾大人回京述职之时,曾和王阁老有过一番机辩?”
顾宪成脸色有些变……他身后的叶向高看得清楚,不由得大为担心。
“听说当日王阁老曾说:如今大明官场有一个怪象,凡是朝堂认可的,外间必定反对,而朝堂否定的,则外间必定认可。”说到这里朱常洛笑容越发清朗:“顾大人,可有此事?”
顾宪成终究是顾宪成,一慌之后便即冷静,虽然搞不懂朱常洛提起这个事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既然知道,自已若不坦然承认,倒显得没有什么意思,“确有其事,臣记得当时答得正好和王阁老相反,臣外间认可的,庙堂必定反对;外间反对的,庙堂必定认可。”顿了一顿后:“非是出于宪成本心,只是游戏之言耳。”
朱常洛笑着摇头:“顾大人大材,随口一句戏言,都是真知灼见,当可为百官表率。且散了吧,日后定当亲自请教。”
望着朱常洛远去的背影,完全猜出不透朱常洛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简直是一头雾水,如进**阵中,混然不知所踪。转头见叶向高一脸忧色,眼带疑问,不由得摇头笑道:“陈年旧事罢了,说起来当时也是一时意气,只是不知想不透他忽然提起这个事所为何来?”
叶向高没有他那么乐观,低声劝道:“太子不是简单人物,一言一行,大有深意,不可不慎。”
顾宪成抬起头来,眼底有莫名光线闪烁,一反惯常的低调淡泊,说不尽傲意凌然:“富贵浮云在我眼中无异于蝇营狗苟,他便是太子,拿不住错处,又能奈我何?”说完看着一脸忧色的叶向高:“你我相交莫逆,和你说句实话罢,过了这几日,我便会辞官回乡,东林书院已初具规模,正缺人手。”
叶向高‘啊’了一声,心中一阵冲动,刚要说我也去……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神情变得有些尴尬。
顾宪成和他相处日久,不由得微笑:“你仕途正好,不象我这闲云野鹤一流的人物。”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温柔空洞,露出一丝笑意:“若不是为了报答师恩,我怕是早就携了那人之手,教书莳花,读书传道,才是我之所愿。”
怔然的叶向高完全不知所云,对于这位高深莫测的顾先生在说什么全然的听不懂。
“进卿,二沈如此争斗必不久长,你人望已成火候,入阁已是水到渠成。”顾宪成无声一笑,声音转低:“木偶者兰溪、四明,婴儿者山阴、新建,若说可畏者,莫过于娄江,长州。”
看着叶向高一脸的茫然无解,顾宪成摇了摇头,脸色越发的神秘莫测:“可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若是解得透了,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罢笑容满脸,扬长而去,徒留叶向高一人傻傻的站在原地,不停的琢磨着那几句话。
迎面春风送暖,深深呼吸了几口,花草清香沁心入脾,心胸为之一清,敲打了一顿顾宪成的朱常洛心情大好,想到顾宪成那变来变去的脸色,朱常洛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宪成是个人材,可惜不能为已所用,这个一直是纠缠在他心上一大遗憾,早在鹤翔山一晤之后,朱常洛就已经清楚明白知道这一点。
今日敲打未尝不是警示,……想用一个皦秀才玩什么花样?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使之为害,朱常洛的笑容不停,眼底却多了些攫取掠夺的莫名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