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侧门开了个小缝,一抹清冷身影肃然站立,时不时抬起头望一眼,好象在等什么人。
青石踊路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朱常洛急匆匆的快步赶了过来,王安气喘吁吁的跟在后边,时不时举着袖子擦一把脸上往下淌的汗。
等到了近前,朱常洛讶然一惊:“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久已不见的苏映雪却没有心思说这些,从容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请先去见过娘娘。”
王安暗暗有些生气,虽然这个什么苏姑娘确实生得好,可是生得好也不能这么傲娇啊……该讲的道理还是要讲是不是?要知道太子在王安的心里那就是天神,一丝一毫也容不得亵渎。掉眼却见朱常洛老实听话的跟着她往宫里跑,愤愤不平的王安忽然想起什么,立时惊呼道:“殿下……殿下,进这里得回过太后才可以进。”
看着朱常洛头也不回往里就走,王安悲哀的发现自已的话,看来是被太子殿下直接无视了,唉了一声,捧着一颗碎成几片的玻璃心只得跟了上去,忽然惊喜的发现,朱常洛正急匆匆的往自已跑来……
王安开心的咧起了嘴巴:“殿下你在这稍等,奴才这就跑去慈宁宫回一声。”
“不必,你去宝华殿,找宋神医来!”
“啊,殿下,宋师医不是闭关么?”
“顾不得这些了,快去请他来!”
在王安的印象中太子爷一向是机智冷静,遇事不论大小,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惊惶失措,就连一双清如寒水的双眸似乎都笼罩了一层淡淡雾气,王安忽然就慌了神,一句话都没有讲,转头就跑。
再度转身进了坤宁宫,一路行来悄无人声,放眼宫中景物依旧,可是奇的很,明明是满眼的春日繁华,看在眼里过了心,却成了秋日萧瑟的莫名悲凉。
自从二月二之后,坤宁宫便被李太后严令封宫禁足,任何人不得出入,就算朱常洛以太子之尊,想要前来晨昏定醒也被禁足于外。因为万历皇帝在坤宁宫出了事,太后才将皇后封宫禁足思过祈福,别人不知道内情,可是朱常洛知道太后和皇后那是何等的亲厚,难为谁也不会难为皇后,想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用来堵住后宫悠悠众口之举。
伸手轻轻推开宫门,进了寝殿,只见对面美人榻上王皇后一身家常便装,头上简单插着几只簪环,也不知是睡是醒,一时不敢出声,怔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到响声,榻上的人慢慢坐过身来,等见王皇后的样子时,登时让朱常洛惊讶的瞪大了眼,惊呼道:“母后?”
从二月二算起到现在才二十几日,可是眼前的王皇后让朱常洛油然生出一种感觉,这是将一日时光当成一年过得的么?……发髻微微有些散开,脸色黯淡无华,双眼如同枯井,唯一没变的是神情虽然憔悴苍老,可是气度依旧尊贵典雅。
“洛儿,你终于来了。”
忽然一股莫名怨气上涌,一句话冲口而出:“母后放心,回头我去找太后,求她解了你的监禁。”
王皇后淡淡一笑,语气平静中隐带一丝苦涩:“傻孩子,别去做这样没用的事!太后她老人家护了我一辈子,我便是死了也还不得她老人家对我的恩德万一的,可是到了我还是杵逆了她……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
朱常洛完全不知道,太后对王皇后的怨恨不是因为皇上,而是因为她拒绝了太后让她收养皇五子的提议,不过话味他还是听得出来,正自猜疑时,王皇后欣慰的打量他一眼,叉开话题道:“别多想!你只要乖乖的,眼下做个好太子,将来做个好皇上,母后也就放心了。”
朱常洛强压着心头焦急道:“先别说这些没头脑的话,母后到底那里不好了,为何不传太医来?”
王皇后闻言一愣,却不知这话源头打那来,原来小福子慌慌张张传话,只说是坤宁宫娘娘有些不太好,朱常洛大吃一惊,这才急忙忙的赶了过来。王皇后聪慧通透,微微一想也就明了,对于朱常洛的真心关怀,心里更是感到欣慰。
“傻孩子,母后身体没事,叫你来是因为你的母妃,你快些去瞧瞧她吧。”
朱常洛脑子轰得一声:“母妃怎么了?”
提起恭妃,王皇后眼底掠过一丝焦急不安:“你母妃这几日情况不太好,以前只是昏昏沉沉的入睡,后来你父皇将她接到乾清宫,请众位太医医治,到了也没个什么结果。年前是我求了皇上,复将她接到坤宁宫照顾,却不料这几日觉得有些不安稳……我怕有什么差池,便差映雪去找你来。”
“坤宁宫今时不同往日,你也不是以前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懦弱皇长子,去见过你的母妃后,你可试着去一趟慈宁宫求太后将你的母妃移到慈庆宫休养。”说到这里,王皇后眼底明显有着几丝犹豫,“……太后若是不允,你千万不可强求,触怒了她老人家后果难料。”
关心则乱的朱常洛心中一阵异样,王皇后话里明显有话,他却没有功夫往深里想,拍了拍王皇后的手,半是嗔怪半是安慰道:“母后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我先去见过母妃再来和您说话。”
得到王皇后颔首之后,朱常洛转身往偏殿而来,对于坤宁宫极为熟悉的朱常洛并不需要人指引。坤宁宫是一正两偏,一明两暗的格局,沿着围廊转了几转来了右侧偏殿,甫一进门时就见苏映雪捧着一碗药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女,见朱常洛进来,连忙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自从选妃之后,朱常洛就没再见过苏映雪,虽然奇怪苏映雪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在坤宁宫,却没有心思纠结这个事情,连忙挥手:“免礼罢,我母妃怎么样?”
“恭妃娘娘不太安稳,从昨日起药食不进,您先去看了再说……”没等苏映雪说完,朱常洛已经一阵风一样的去的远了。
愕然望着朱常洛的背影,苏映雪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吩咐身边一个小宫女:“小梅,去门口看着,如果见人来,直接领他到这里来,悄悄的不要惊动了人。”
长卧榻上的恭妃脸色有些发白,朱常洛轻轻握住她的手,触手如同一块冰一样,心情激荡之下,眼眶已是热了。自从万历十四年醒来重生,这位恭妃娘娘对自已的种种爱护历历在目,浑然忘了此处何地,更忘了今夕何年,恨不能逆转时光,再次回到母子二人在永和宫相依为命的时候。
端着一碗粥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朱常洛拉着恭妃的手默默垂泪的一幕,苏映雪心里好象被什么东西击中心里某一处地方,一种酸酸胀胀的感觉,只能存于心却无说出口的古怪让她心里有些发慌,一颗心跳得有些急,这脚停在门槛外愣是没迈得进来。
王安去宝华殿却是一帆风顺出人意料的顺利,因为宋一指在闭关十几天之后,好巧不巧刚好出关!
王安喜出望外,简单说了几句话后,交待了朱常洛的意思,便扯了宋一指往坤宁宫而来。
脚不沾地一样被扯进了坤宁宫的宋一指表示很生气,有这样对待神医么……闭关十几天的宋一指头发蓬松,胡子拉碴,周身上下一股气味可使苍蝇蚊子远避十里开外,宋一指很气愤更委屈,就不能让自已洗个澡再来么,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不行!
等见到躺在床上的王恭妃之后,本来一肚子气的宋一指跌宕起伏的心情忽然平和,不但平和,看脸色反而有些心喜。
伸手扯过眼珠红得好象兔子的朱常洛,伸出一指点在恭妃腕上切脉,又伸出手翻过恭妃眼皮,叹了口气后半晌不语:“象这样情况,已经几天了?”
早就候在身旁的苏映雪上前一步:“娘娘不服药,已有三天。”
“药就停了吧。”宋一指皱着眉,忽然转过头对朱常洛道:“朱兄弟,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朱常洛怔忡的看着他,好象明白了宋一指的意思,声音已有些颤抖:“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打搅。”
太子有令,围在周围的几个宫女连忙答应一声,退了出去,王安担忧的看了朱常洛一眼,“太子爷,小的就在门外守着,您有事吱一声就得。”
苏映雪则是一言不发,如同一抹月下清影,转身便已消失。
转眼偏殿内,只剩下朱常洛、宋一指和躺在榻上的恭妃三个人,气氛静谧的有些压抑。眼光和宋一指对上后便不再动,黑白分明的眼眸清亮得惊人,却是难以掩饰眼底深藏着的一丝乞求。
宋一指叹了口气,指着恭妃道:“她中的毒和你一样,知道么?”
朱常洛不言不语,点了点头。宋一指接着道:“虽然她中的毒虽然比起你来远之为轻,奈何她心力交憔,体质虚寒,这些年侥幸不死,但毒性早已沁肌入理,纠缠经脉。”
朱常洛呆了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瓷瓶,哆嗦着打开盖子,伸手就是三粒天王护心丹,便要往恭妃嘴里塞,这是冲虚真人给他的保命之药,从万历十七年算起他已服用三粒,后来又给万历服了一粒保命,宋一指拿去一粒研究,手中堪堪也只有五粒,这一下就倾出三粒来,若是叶赫在此,只怕早就跳了起来,因为此刻的朱常洛已经混然是不要命的疯狂。
“停手!你若是将那药与她服下去,我敢保证,这位马上就会成一个死人!”
一句话说得朱常洛如同遭了雷劈一样,整个人都惊呆了,眸光变得黑沉沉的呆滞又冰冷:“宋大哥,你在说什么?”
“先收了那药,以后我自会给你解释。”宋一指叹了口气:“你若信我,有两个法子你来选。第一,我现在就开个方子,照此法煎服,既便这位还能活上十天半月,还是要死的。第二,还是开一服药,服下后或许可以使她醒过来,但是有一样,醒来之后,便准备后事吧。”
一番话说的简短直接,没有半分的遮掩雕饰,只有扒皮见血的痛楚和披肝沥胆的诚挚。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么,宋大哥?”忽然觉得好累,连声音都已近乎若有若无。
“抱歉。”宋一指神色平静,“我很希望能有第三个法子,可惜没有。”
“我信你!”当绝望化成了实质,几乎伸手都可以触及的时候,这饱含苦涩的三个字终于打破了偏殿内吓死人的寂静,朱常洛低下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脸色变得发白,眼神专注又执拗,一字字带着颤音道:“我选第二个!”
望着终于做出决断的朱常洛,宋一指的嘴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可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