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将要西沉,东方天际交接之处隐隐隐发白,黎明前的夜永远是最黑的,却不等于世界从此漆黑一团;黑夜即将过去,当光明终将到来的时候,纵然妄想伸手蒙住所有人的眼睛,也不会将光明永远留给自己,
宝华殿外的每一个人都瞪着眼,紧张着盯着紧紧闭着的殿门,脸上都是一样的神情紧张……先是贵妃闯宫,随后太子进殿,而后叶赫出门,然后就再没有动静……王启年觉得自已真倒霉,那天当值不好,非赶上今天这个日子!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深,也许过了今夜,从此以后再也吃不到自已最喜欢的猪耳朵就老白干,想到自已这大好头颅虽然生得不太好看,可是真要舍出去挂城墙上,王启年怎么想怎么难过,悲从中来,眼圈瞬间就有些红。
和王启年同样悲观的不止他一个,今日在场的无论是锦衣卫、太监或是宫女,只要是在宫中当值过一年两年,怎能不了解宫中忌讳所在,今夜事情处处透着诡异,傻子也能看出个一二分不对劲来,皇帝、有太子,还有一位至贵无比的皇贵妃,这三个人无论是那一个有个三长两短,足够他们这些在场的所人有死几个来回的,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事关身家性命,实在不得不紧张。
黑暗尽头忽然传来脚步声响,浑身紧绷的王启年眼睛一眯,手已经摸到腰间刀柄上,低声喝道:“是谁?站住!”
一声冷哼带着一阵风穿耳而过,等王启年反应过来,叶赫起落风,早就直入宝华殿而去。看了一眼才刚拔了半截的刀,又尴尬又愤怒的王启年愤愤的跺了下脚:“哼,功夫好了不起么!”
西侧偏殿内,圆圆胖胖的小福子脸上除了汗就是急,如同戴了眼罩拉磨的驴一样围着宋一指不停的转圈:“宋神医,您得想招啊,殿下都进去快两个时辰了,这天都快亮了还不见出来,小的怎么觉得心惊肉跳的不安生哪。”
与惊慌失措的小福子相比,宋一指显得冷静沉着,隐在暗处的半边脸看不清任何神情,对于小福子的心急火燎的催促,良久才叹息一声:“放心,天塌不下来的。”
小福子瞪着眼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位有点缺心眼,完全不懂这位在说些什么。
叶赫进宝华殿时,正是朱常洛伸手去拿红丸的时刻。
叶赫的出现,自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四道目光不约而同的停在叶赫丢在地方的那个东西上。
郑贵妃发疯一样立了起来,先前的得意完全不见了影:“洵儿?你把我的洵儿怎么样了!”
手中望月寒光逼人,指着朱常洵的咽喉,淡淡道:“我说过,太子无损,福王就无损,你别逼我。”
不知叶赫用了什么方法,躺在地上的朱常洵依旧呼呼大睡,混不知生死就在顷刻。
郑贵妃脸铁青扭曲,失去幼崽的母兽一般,眼底一片血红,透着令人心悸的寒光,牙关死命的咬着,恨不能抓过叶赫啃他几口肉,虽然极度愤怒之中,但是不失理智,知道关键不在于叶赫,而在于朱常洛。
对叶赫她没有办法,对于朱常洛就简单的多。
忽然转头狠狠看着朱常洛,眼底的光在这一刻亮得瘆人:“……你想看着他死么?”
从万历身上收回目光,朱常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想。”
郑贵妃狞笑:“不想,就让他放了福王!”
叶赫踏上一步:“休想!”
郑贵妃目眦欲裂,终究是心有所忌,她为了今日计划费尽了精神,种种设伏,处处下套,可万万没有想到,叶赫真的以毒攻毒,拿来了自已最忌讳,最关心的儿子反过来要胁自已,看叶赫一脸坚定,自已若不放过朱常洛,那么朱常洵必不能幸免,恨意使她几乎快要咬碎了一口牙,恨意痛意交杂于心,一张绝美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她身居高位,执掌六宫,行事一向果绝,片刻间心里不知转过多少念头,终于有了决断,恶毒的看了一眼朱常洛,忽然转头朝叶赫笑道:“是不是我不动他,你就不伤害我的洵儿?”
叶赫长眉一扬,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道:“当然!”
郑贵妃咯咯一声轻笑:“好,我信得过你,相信你言而有信。”转头注视朱常洛,擎着红丸的手忽然收回,“我改变主意啦。”
声调变得异样的平静,眼神却是刻骨铭心的怨毒,“是他提醒了我,让你就这么死了,未免太痛快了些。”
朱常洛的心忽然怦怦跳动,惊喝道:“郑贵妃,你想干什么?”
“本宫要干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郑贵妃笑意不绝,忽然捏开了万历的下颌,翻手就将红丸掷了进去。动作兔起鹘落,快如迅雷闪电,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一切都已发生。
朱常洛和叶赫一同变了脸色,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个是惊慌,一个是惊讶。
郑贵妃诡异一笑,低声喘着气道:“先别急着吃惊,好戏在后边哪。”随即脸色一变,用无限惊恐的声音大呼道:“皇上,皇上,您怎么啦……”声音由急促尖利忽然变成可怜哀求:“太子殿下开恩呐,以前都本宫对不起你,皇上被你逼着服了毒,已经不成了,求你高抬贵手,本宫死不足惜,请你不要再害我的洵儿好不好……”
凄厉哀怨的声音在这即将黎明的前夜中远远的传了开去,守在殿外的诸人有一个算一个,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人瞬间全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恐、诧异、探询的眼神一齐汇集到了宝华殿……天要塌了,这是所有人心头浮上唯一念头。
叶赫目瞪口呆,再想阻拦,已经晚了,低头看看脚底下朱常洵,忽然有些后悔。
朱常洛静静看着她的表演,就好象在看一条正在吐信吡牙的毒蛇……到底心理得有多扭曲,才会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朱常洛很可怜她。
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朱常洛忽然迈步向床边走来,郑贵妃的匕首没有再对着万历,对于这一点,朱常洛丝毫没有在意。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这把匕首不会再沾上任何人的血,因为最想用它的人……只有她自已。
盯着来到自已面前的朱常洛,怔怔看着他眼底朦胧泪光,郑贵妃扬起脸残忍一笑:“是不是心痛如绞?是不是生不如死?”
朱常洛恨恨的盯着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郑贵妃昂然直起,依旧一身雍容华贵,“滚远些,贱种,不要挡了本宫离开的路!”
此刻说什么也都没有必要,侧身让开,呆滞的眼神落在躺在床上万历身上,心里一阵阵莫名悲凉……他到底还是死在自已眼前,除夕夜里放在自已头顶的那只手,那种渴望的感觉再也没有机会重温,心底莫名一阵空虚,咯登一声脆响,好象一根紧绷的弦终于受够了压力遽然断掉,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喉咙里的腥甜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叶赫大吃一惊,抢上前来扶他:“你怎么了?”
朱常洛不说话,轻轻的推开他的手,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失望的发现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半点的力气,小腹内那股熟悉的冰寒和灼热两股气息往来冲突,早已熟悉的那种万针攒刺的痛苦再度发作,朱常洛拚命咬着牙强忍着,脸上水淋淋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此刻的郑贵妃已经完全失去了方才疯狂嚣张,浑身的精力在这片刻间完全流失殆尽,尽管神态依旧高傲优雅,却难掩饰一身颓丧死气,看着她一步一挪,正往朱常洵躺倒的地方走去,叶赫眉锋已经立起,眼神已经变得和手中望月一样璀璨生光。
“不必管她,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杀死她自已。”
看着颤抖着手将要触到朱常洵的郑贵妃,叶赫知道朱常洛说的完全是正确的,可是他却不打算这样放过她。
一阵风掠过,朱常洵已经再度被叶赫抓了起来,冷冷的俯视着,眼光嫌恶警惕。
郑贵妃怔了一刻,忽然尖叫着扑上来想要抱住叶赫的手臂,却被叶赫一脚狠狠的踢开。
身上明黄凤衣滚倒在地,头上的金凤步摇掉了一地,头发披散开来,嘴角一丝血痕蜿蜒流下。
叶赫大声道:“心如蛇蝎,你这种人不配当母亲!”
倒在地上的郑贵妃缓缓抬起头,脸上现出的却是一种痴人梦醒犹不知悔的绝望。
“我狠毒?我心如蛇蝎?”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郑贵妃大笑了几声,脸上肌肉扭曲,忽然嘶声大吼道:“你懂得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等他坐上龙椅上的时候,君临天下的时候,被万民景仰的时候,他才会知道本宫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叶赫冷冷的看着她,眼神里全然一派鄙视和不屑。
“别在为你的贪念找借口,满口都是为了这个为了那个,实际上你的心里最清楚,你就是为了你自已!”
朱常洛冷冰的声音不带半点温度,如同一把刀一样直戳入心,郑贵妃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大声反驳道:“你胡说,你胡说!”声音尖利高昂,充满了慌张和惊乱,一种被人揭穿的惊恐让她快要发疯。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朱常洛没有抬头,因为他此刻倦得已经连一只手指都不能抬起,疲倦的将头靠在床沿上,可是说的话却是一字一句,如裁冰剪雪,低且清析,寒意森森。
“你有着太多的不甘心……不甘心当一个皇贵妃,是因为你费尽心机也当不上皇后!不甘心儿子当不上皇帝,是因为你不甘心当不上太后!不甘心失去父皇的宠爱而对他下毒手,是因为你不甘心做一个别人的傀儡!”
朱常洛轻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已,你还敢说你做出这些疯狂的事是为了你的儿子么?”
“你到底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已?”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良心可还安稳么?”
“别说啦,别说啦!”郑贵妃捂起了耳朵,疯狂的摇着头,尽管心中已经完全被委屈的痛恨添满,尽管眼睛酸痛肿胀的厉害,可是奇怪的是没有一滴泪水流下,挣扎着将掉在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对准胸膛,眼底一片凄厉狠绝。
“我就是化成厉鬼,到了忘川河边奈何桥上,也会诅咒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外头的天在这个时候,终于挣脱了黑暗,现出一丝久违的亮光。
这一夜的惊心动魄,似乎都将随着这匕首刺心,用它喷出的血划上一个最终的句号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