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金帐内传来一声又惊又怒的叱咤,随着叮当一声脆响,好象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帐外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有一个终究沉不住气忍不住撩开帐门往里看去……只见帐内弥漫着苦涩刺鼻的药味,而一地碎瓷诠释刚才那一声脆响的由来。
半支起身子的清佳怒死死瞪着那林孛罗,一张瘦得透皮见骨的脸上写满了惊怒交迸和不可置信,忽然伸手猛得一捶软榻,厉声低吼道:“你可是疯了么?”
见父亲气得不轻,原本气色就不好的脸此刻更是变得蜡黄如姜,一口气喘得好似灶旁的风箱,那林孛罗心底后悔,声音不由自主的放低,近乎乞求道:“阿玛,眼下确实是千古难逢的良机,咱们海西女真能不能就此壮大,全都在此一举。”
“良机?良机!”清佳怒气得浑身发抖,强行压着心头怒火,低哼了一声:“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样的良机,让你这么突然丧心病狂?”
不得不说父亲的话相当刺耳,那林孛罗垂下了眼皮,兀自耐着性子道:“阿玛,大明这些年来官员贪腐,边备废驰,诸乱频生,已是大乱前兆!咱们世居辽东,却几度受他们欺压逼迫!可就连宁远伯帐下一个不入流的信使,就敢在我的面前放肆无忌!”说到这里,原本低着的声音渐渐变大,也带上一些金戈铁马的铿锵铁意。
清佳怒怔怔的看着他,脸上惊诧的神情已远远大过了恼怒,病得发浑的眼睛里隐隐有泪光。
“此刻大明国内兵将全都集结鸭绿江边,对于咱们来说真的是不世良机!”说完这句话,神情完全亢奋的那林孛罗忍不住站了起来,伸手向外一指,“只要等他们渡江去战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发兵一支,先取辽东,杀了李成梁,从此典基定业,终有一天,咱们叶赫部要马踏南疆,逐鹿中原。”
脸上带着笑,眼睛闪着光的那林孛罗,满心以为自已这一长篇大论字字珠玑的话足够可以打动父亲,却不料事实胜于雄辩,在他讲完后,他看到的父亲依旧是一张铁青色的脸,那林孛罗心头忽然生出一股莫名怒火,声音中带上不愤:“阿玛?”
“别叫我阿玛,我没有你这样糊涂的儿子!”终于忍不住的清佳怒暴跳而起,额上粗大的青筋暴起老高,此刻的他没有一丝半点病重欲死和奄奄一息,恶狠狠的瞪着那林孛罗,大声咆哮道:“你说的这些不是绝世良机,倒是个断送我们叶赫一族的绝世杀机!”
本来低着头的那林孛罗忽然抬起头来,眼底全是浓重之极的桀骜不驯,亢声反驳道:“阿玛,你已经老了,这些事你就不必再多操心,一切交给儿子来办好不好?咱们海西女真龟缩一隅多少年啦,若再不把握住这次机会,只怕这一辈子就得呆在这里牧羊,咱们的族人辈辈世世都要受那些可恶的明人打压勒索,这种日子我受够了!”前半句话还是求恳,可是后半句已经是箭在弦上矢不回头的决绝。
感受到来自那林孛罗那一往无前的凌厉战意,清佳怒脸色由铁青变得雪一样煞白,失去怒火支持的身子终于无力的软到在软榻上,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一派胡言,本末倒置!咱们眼前的敌人不是大明,而是建奴!你在这里发兵攻明,就不怕怒尔哈赤带人来抄了你的后路!”
对于清佳怒这个说法早有所料,那林孛罗没有任何惊讶,笑得云淡风轻:“阿玛不必担心,您能想到的儿子自然想得到而且想得更周全。建狗和李成梁的关系一直不浅,这次征朝舒尔哈齐还带着人去帮忙了呢。儿子实话和阿玛讲吧,咱们带人马直接攻下辽东,不怕建狗不急,他若敢来,正好就地歼之。”说完这番话,那林孛罗忍不住一阵狂笑,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好象一切都已经胜券在握。
软倒榻上的清佳怒怔怔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儿子,初起时愤怒惊诧都已经退得干净,此刻剩下的除了心灰意冷,就有深深的悲哀。佝偻深陷的眼眶中滚出几滴混浊的泪,废然长叹道:“若是攻打建奴,我会全力支持你,但若是去攻大明,你可曾想过你的兄弟那林济罗?你这样做让他在太子身边,在明臣眼里如何自处?”
父亲的话象一把锤子重重的击在那林孛罗的心上,以至于他刚才在看到老泪纵横的父亲,心中生出那些愧疚和不安瞬间消失殆尽,眼神因为嫉妒变得有些红,嘴角微微抽搐,一口气直冲胸臆,忍不住低笑道:“原来阿玛心中只有那林济罗,却没有咱们叶赫一族么?若不是他从小被冲虚道长带到龙虎山学艺,这个汗王之位,是不是早就传给了他?”
清佳怒气得手足冰冷,沉身颤栗,奋力伸出一只手指,颤微微指着他道:“你……放肆!”
说到这个份上再说也是无益,帐内的气氛压抑几近凝固,那林孛罗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狠狠的喘了几口气,知道如果再呆下去的话自已一定会发疯,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父亲,心中又有些后悔和难过,叹了口气放缓声音:“儿子并非无心冒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这事咱们以后再说,请阿玛安心静养罢。”
清佳怒早已说不出什么话,一帐内只有他呼呼急喘的声音,那林孛罗迈开大步来到帐门口,待要撩帐出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道:“阿玛放心,你现在还是咱们叶赫部的汗王,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决逆了您的意。可是儿子还是请你好好想想,这次真是咱们叶赫部出的不世良机啊。”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清佳怒,一直压在他心里的话冲口而出:“难道在父亲的心中,只有一个那林济罗?咱们整个叶赫部的未来比不上您的一个儿子重要么!”
清佳怒疲倦的闭上了眼,刚才又惊又怒将他本来不多的所剩不多的体力全部耗得一干二净,到了现在连个小指都不能再动一动,“你走吧,我会好好想想……”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居然会这样说,那林孛罗又惊又喜:“阿玛……”
清佳怒奋力转过了身,声如游丝却无比坚定:“出去!”
那林孛罗见父亲如此,不敢再多停留,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转身迈步出帐,垂头丧气的走了。
几个小兵提心吊胆的悄悄摸进来,想将地上一片狼籍收拾干净。却听榻上汗王软弱无力的声音响起:“不必收拾了,去请冲虚道长来,就说我有话讲。”
那个小兵一直近身伺候,自然听得出来此刻汗王的声音和以前大有不同,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清佳怒喝道:“还不快去!”
小兵这才反映过来,连忙哎了一声:“是,马上就去。”转过身刚跑出帐,正要翻身上马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耳边掠过一道清风,带起的凉意使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抬头左右四顾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一丝人影,壮胆似的往地吐了一口唾沫,呸了一声:“真他娘的邪门了。”说完打完,往前边营帐飞驰而去。
清佳怒躺在软榻上,只沉觉周身骨头从缝里往外透着一股酸劲,眼前一阵阵发黑,忍不住一阵剧烈猛咳,忽然觉得嘴角有什么流了出来,伸手一擦,却发现一手全是鲜血。
怔怔盯着手上的血,感受到喉头传来的腥甜,清佳怒的心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自已大限已到,剩下的时间真的不会太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帐内忽然传来一阵清风。
怔忡中的清佳怒忽然就回了神,随即一笑:“果然是你,老友,你早就来了吧。”
笑止风停,一声轻噫,好象没有想到自嘲似的发出一声轻笑:“你果然是一代枭雄,虽然老了病了,可是这心思却半点也不糊涂。我真是很佩服你,海西女真四部中唯独叶赫一枝独秀,果然不是幸致。”
清佳怒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那来的力气,居然强撑着坐了起来,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已让他浑身汗出如浆,“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我的儿子那林孛罗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你这一番挑拨只怕是白费心机,他眼下利令智昏,但是我相信稍加时日他终究会想明白,你的算计注定只是白废。”
“你居然知道是我做的?”冲虚真人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清佳怒摇头苦笑:“不是你还能是谁?就刚刚那一篇宏图大志,不正是你终生孜孜以求的么?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一个儿子被你收了去罢了,就剩这一个儿子你居然还不肯放过,非要将他拿来当成你手中一柄锋锐的刀,为你杀人立功,你的心可算是既狠且毒。”
冲虚真人瞪眼看着此刻的清佳怒,眼前这个人就好象风中残烛,只剩下一点微弱之极的火星,只要吹口气就能将他灭掉,忽然苦笑道:“果然是人老成精,你是什么都看破了,可是不见得别人和你一样。”叹了口气,悠悠道:“你以为是我挑唆你的儿子伐明么?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就错啦。”
“没必要再故弄玄虚。”清佳怒笑得坦然还有一丝得意:“几十年前我初识你之时,我就知道你机智谋略胜我百倍。不过这次你瞒不了我,那林孛罗和那林济罗是最要好的兄弟,血浓于水,他不是置自已兄弟于不顾的人,你的计划再天衣无缝,只怕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几乎是用不屑的目光看了他几眼,冲虚真人忽然背转了身低笑起来,巨大的身影好象一个狰狞狂舞的魔影在四周帐壁上不停的变幻放大,清佳怒脸上笑容不减,身子却已在摇摇欲坠。
“你真的不了解你的儿子!我只是将我知道的一切摆在他的面前而已;而他只是做出了任何一个有点雄心壮志的人都不会拒绝的决定而已!”说到这里,冲虚直从轻蔑之极笑了一声:“知子莫如父,你说的很对,那林孛罗确实不会让他的兄弟置身险境。”
本来再度变色的清佳怒笑得极是开心,眼神中全是傲然得意。
倏然转过身的冲虚真人,眼眸忽然亮起一道诡异之极的光,危险之极又恐怖之极,感到不妙的清佳怒瞬间就皱起了眉头,心头浮上一丝阴影:“你……还有什么阴谋?”
看着一脸警觉的清佳怒,冲虚真人眼神尽是嘲弄:“老友,你的时间不多了,咱们相识一场,当年我受重伤躲到关外,若不是你救了我,我也没有今天,今天我就和你说句实话,也好让你走得安心。”
被一种巨大恐惧狠狠攫住了心,清佳怒紧张的快要喘不过气来,狠狠瞪大了眼:“你又要说什么?”
冲虚真人忍不住笑了笑:“你说的很对,那林孛罗不可能伤害那林济罗,可如果那林济罗不是那林济罗呢?”冲虚真人的语气变得古怪莫测,“所以老友,你可以放心的去了,这场战事,大明逃不掉,叶赫部也逃不掉,你的两个儿子也逃不掉。”
在清佳怒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冲虚真人背转了身子,发出一声阴森冰冷的低笑……清佳怒忽然伸出手,狠狠的捶了几下胸口,一口热血喷出老远,整个身子如同烧烬的纸灰,轻飘飘的倒了下去。
“这是命,还是宿命。结局无论是什么,想必都会很精采……只可惜你没福气看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