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述平被拖进办公室时,看见姜晓桐坐在门口。姜晓桐头也没有抬,在看书,在抽香烟。看不出半点怕地震的样子,也看不出半点关心方述平撕大·字·报这件事的样子。到上课的时间后,他从位置上站起来,拿起办公桌上的书啊本子的,走出了办公室去上课了。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办公室,看都没有看方述平一眼。
方国梁把方述平拖到了办公室。动静这么大的事,也没有让姜晓桐抬起头来。方述平心里哼了一下,也装得太像了。还不是你在搞鬼?别以为我不知道,爸爸早就说了,就是你姜晓桐,是方国强在学校的伥鬼!
我们不得不认为,在方述平成长的年代里,他们这一代人,有了更多的不适合自己这个年代人掌握的语汇。这些若干年后的小孩子们不敢想象的语汇,在方述平这样的孩子嘴里心中,自由自在的来来去去,有时候,就是连方国梁和姜晓桐这样的老师也不得不对方述平刮目相看。有什么办法呢?本来,确实是要整一整这个方述平和方述平后面的方德麟的,可是,却是一眼给方述平给看穿了。
事情,一下子就难办了许多。
把方述平拖到办公室,要撬开他的嘴,可是难了。
后来,下课的时候,姜晓桐回到了办公室。也还是那样,半句话都不说。沉默地走来走去,无声无息。看都没有看方芥舟这里的一切。
姜晓桐那么从容地进出办公室,脸上没有一点内容,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不笑,也不说话。眉头没有紧皱着,但也没有任何放松的样子。
姜晓桐那一天太平静了。
太平静了,就让方述平感觉出什么了。否则,方述平还真的什么也发现不了。
后来,方国梁气急败坏地要他交代问题:谁指使你撕大·字·报的?你为什么要撕大·字·报?你知道不知道撕大·字·报是什么性质的罪行?
方述平看着方国梁,心里一横,我今天就横竖不讲半个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方述平没有交代半个字。
后来,方国梁要去上课了,便站起来,狠狠地把方述平搡到了一边,吼道,你死在一边,老老实实想问题。我下一节课来收拾你。
方述平在方国梁的咆哮声中站到了一边。
办公室里又一下子静了下来。
没有人来搭理方述平。
除了姜晓桐,两个许先生都在,她们没有抬头看他。
校长也在。校长也是姜家的,就是姜晓锋。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方述平,也没有一个人出面劝方国梁不要再这样为难方述平了。
方述平明白,现在,两个许先生肯定更看不起他了。虽然大许先生还是他的干妈妈。可是干妈妈有什么用?多少年都没有什么来往了。
而且,方述平知道,在大许先生的眼中,他早已经是一个坏孩子了。大许先生经常向桂生的妈妈告状说,这个述平,好狗都变癞了。怎么回事啊?小时候,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这几年,怎么变得这样的。干妈妈的大许先生一个劲儿地问。
一开始,三四年级的时候,大许先生是教方述平了,但是,大许先生总要把方述平的事情带回家,说给妈妈听。有时候,妈妈还是听许先生的话的,回到家,总要对变成癞狗的方述平训几句。可是渐渐地,妈妈发现,这小儿子其实没有变,述平要做的事,好像总是有他的道理的。譬如,妈妈发现,述平是喜欢打架,可是,他从来没有打过人家女孩子。他打的全是大队干部的儿子,他打的全是那些抢他连环画看的小家伙。
我的连环画,我凭什么给他们看呢?方述平总是这样对妈妈说。妈妈便笑了,好吧,你的连环画,想给谁看就给谁看吧!
有时候,妈妈会逗一逗小儿子,是不是想给哪个女孩子看?你要知道,妈妈最喜欢女孩子了。妈妈一辈子养了你们四个儿子,没有生出一个女儿来,你看看,妈妈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个洗衣做饭的帮手都没有。
方述平就调皮了,对妈妈眨眨眼,你把我当女孩子待好了。
天,一个最小的儿子,突然变成最小的女儿,你以为妈妈舍得让这样的女孩子洗衣做饭?
方述平于是就觉得,这世界上,是妈妈最好了。
方述平现在最怕的就是“好狗变癞了”的话,他现在对大许先生一肚子不满,大队那么些人,成天想着的就是要整我爸爸,我凭什么要对他们好?学校里的姜晓桐也整我爸爸,我凭什么又要对姜晓桐好?
你还是我干妈妈哩,你为什么就容忍别人这样对待我们家?方芥舟心里满是不服气,他觉得,不是他变癞了,而是干妈妈变得不好了。
现在好,人家骂我们,都骂到了方明堂家的墙上,说到了大·字·报里。六张纸啊,六张大纸啊!
方国梁上课去的当儿,方述平把一切都想好了:一,只要一口咬定不是爸爸指使他的,他们就不会拿爸爸怎么样!一人做事一人当。事情是我做下的,与别的人无关。二,方国梁会说我破坏大·字·报,我就说大·字·报也应该实事求是,如果不是这样的,就是胡说。既然是胡说,我撕大·字·报就是理所当然的;三,我想好了,事情总会有个终局,他们不敢把我绑起来的,我才十二岁,不到十六岁,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这里方述平刚刚想好,那里方国梁虎着一张脸进来了。进来后,方国梁就问,方述平,你的问题想好了没有?
方述平平静地说,我没有什么好想的。
好,那你就好好想!说着,方国梁坐下来,自顾自地办公起来,把方述平晾在一边,偶尔会抬起头来,骂着,吼着,要方述平交代问题。
方述平看着方国梁,什么也不说。
想到中午,方述平都没有跟方国梁再说一句话。
中午放学时,方国梁将方述平放回了教室,让他回家吃中饭。
吃完中饭,还给我站到这里来!
方国梁的语气非常凶狠。
方述平没有讲话,走出了办公室。他本来想回教室一趟的,但转一想,还是没有去,去干什么?同学们都放学了,都离开教室了。
不过,他还是想到教室坐坐的,坐一会儿,对着黑板发一阵呆。就发一会儿呆。
他去到了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教室里空空荡荡的,但方述平觉得所有的同学都还在。姜银芬也在,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恍惚间,方述平觉得,姜银芬在看着自己,眼光定定的,像充满了深情,又像充满了疑问。
方述平便回转身,伏在桌上。突然之间,就想流泪。
中午,阒无人声。整个养猪场听得见风吹叶子的声音,听得见门前风吹河水的声音。
要是放在平时,一个人在这样的场景里,会心里发毛的。
可是,今天,方述平连怕的念头都没有了。
一会儿后,方述平站起来,往家里走。
方述平到家时,三哥六一早到家了,一家人在等他。
一家人都安静地看着方述平,眼光里充满了疑问。
方述平知道全家人要问他什么。他摆摆手,说,别问了。我肚子饿了。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六一突然说:我们家述平好像今天被方国梁拉到办公室去了。我想去揍方国梁一顿。
父亲眼睛横了过来,眼白比平常大了许多:你能的!方国梁不是想惹你,是想惹我。
停了一停,爸爸又说,也不是方国梁想惹我,是方国强想惹我,是姜晓桐想惹我来。他们想让我跳。我偏不跳。我看他们能把我们小四子怎么样?妈的,有种,别在我们家孩子身上耍文章……
方述平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埋着头,差不多将头埋到碗心了。眼泪就下来了。
他怎么能不知道是方国强要惹爸爸呢?他多么喜欢爸爸!可是,方国强他们就不想放过爸爸。现在,倒是让他站到了办公室,要他交代,他背后是爸爸指使。
当然是爸爸指使了。不过,爸爸从来没有让他去撕大·字·报。是他自己想要去撕的。他就要撕。他不能不撕。一派胡言!还贴到墙上去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让你方国梁的老子被人家这样写了,你也会去撕的。
不过,方国梁的老子方玉宝早就去世了。
去世前,两家关系那么好。玉宝伯伯经常来方述平家玩的。可是,自从玉宝伯伯去世了,方国梁也来少了。甚至,后来,就再也不来了。
还是三小好。不,是三哥好。平常他喊六一都是三小三小的,喊跃进是二小二小的。现在,他在心里叫了声三哥。
眼泪就下来了。
一家人,七个人,包括外婆在内,都没有办法。弟兄四个人,还说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瞧现在,方国梁就把我们搞定了。
方国梁是什么东西?前些年还扛着掏猪屎的耙儿的,穿上中山装,上兜里别根钢笔就是个人了,就是个先生了,就可以把爸爸搞低头了。爸爸什么人啊?转业军人。爸爸自己都讲了,想当年,刚刚从外面回来,现在的支书方国强,这个中农子弟,还坐在门槛上穿着开裆裤哩,爸爸只要眼睛一瞪,保管吓得跑了,就怕爸爸手中有枪……
可现在呢?
吃完饭,一家人团团坐在一起,看一会儿爸爸,再看一会儿述平,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很久,爸爸才说了句,别再呆相了,都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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