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方秉生突然挤过来,李医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借给自己车子的先生吗?
那边张其结已经介绍了:“这位是铁路公司的方先生……”
“啊,我们昨天就见过了,这弟兄是美南浸信会的,还借了皇帝车给我们。谢谢这位弟兄了!”侯长老笑了起来。
但是那边的方秉生已经无心和这群土鳖纠缠了,他挤开李广西,双手握住章必成的手,腰弓到对方满清对襟褂子的下摆,一边谄笑一边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说道:“你好!你好!章弟兄!你这种精英能到我们国家来,真是我们的幸运啊。”
“你可以和我说中文,我能听懂。”章必成笑了起来。
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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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得方秉生不激动,他儿子就读的培德中学每年都推荐精英学生免试去英美著名翰林院游学(法国没得去,因为法国不是新教国家),最好的学校自然就是英国牛津、剑桥和美国哈佛、耶鲁了。
这几年,随着大儿子年龄长大,每年到了科举录取完成时节,方秉生都要慎重其事把皇报上表彰海游士的名单小心翼翼的剪下来,压到自己写字台的玻璃板下,每次低头看到人家孩子那名字后面的“牛津”、“剑桥”、“哈佛”、“耶鲁”,他就觉的自己内心燃起了熊熊火焰,连打自己家那混蛋的力气都更足了。
这些学校的海游士简直了不得的,不是自己找工作考科举的问题,而是朝廷各部求着你来任职,这得多大的荣耀啊。
他听说,为了保证自己的人才足够精锐,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外交部,专门拨了一笔款子,就是没事组织所在国海游士来自己使馆组织聚会、组织团契、组织棒球比赛,让这些才子回国后自然就对外交部情有独钟,倾向于进入外交部工作;
而皇帝的第三只铁拳――平民都不大知道的宣教司因为相比其他部门知名度太低,在竞聘海游士方面不如其他朝廷大部,所以他们甚至绑架被他们看中的海游士:这些才子刚跨过大洋归来,一下船脚才踩上故国的土地,就有几个西装革履的黑领带过来,问:“您是某某某先生吗?”确认之后,黑领带就掏出证件:“我们是外交部的!来接您!马车就在那边!”
要是他们信了,半小时后就被挟持到宣教司地牢里去了,面对目瞪口呆满头冷汗的才子们,特工头子们热情无比的又是递烟又是倒咖啡,满脸堆笑的推销自己:“我们怎么是绑匪呢?!我们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大部宣教司,和外交部是平级的!我们老大是是御赐皇姓的皇赵.影大臣,我们这里福利待遇可好了!工作也充满激情!可以持枪上班的!比外交部那些娘们强天上去了!要不要过来?”
在地下汗流满面连连求饶或者惊喜之余讨价还价的才子头顶上,外交部的人定然气势汹汹的找过来了,跺着地板大吼:“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大白天的就绑架我们的官员啊!”
这种时候,宣教司的小科长往往把脚撂在桌子上,看也不看气急败坏的人,两手撑开报纸浏览着,以毫不在乎的口气漫不经心的回答:“你们报警啊。”
不要说手下的各部都以洋翰林比例高为荣互相攀比,皇帝也更积极,因为本来就是他开风气的:某个在法国学成化学回国的洋翰林,在跨洋海轮上突然感受到了上帝召唤,回国后也不要做化学教授了,愣是要去做传道士;皇帝亲自召见、亲自陪着喝茶,苦口婆心的劝道:“小李爱卿啊,咱们国家传道士不少了,不缺你一个啊!但是化学啊,太重要了。你发明什么炸药,也是为耶稣服务啊,也是造福国家、造福百姓啊!福音化就是文明化嘛!好好想想,这个职位还是要去,太缺你这种人了,而且这教学研究职位和传道士也没有分别嘛,你是在用炸药传播福音啊!生活有困难吗?有房子住吗?有媳妇了吗?朕给你介绍个姑娘?”
这个故事在海宋人人皆知,方秉生每次凝视玻璃板底下那些耀眼的洋翰林院名称的时候,总是想:“我儿子要是从牛津或者耶鲁回国,也可以假装要做传道士提高点身价嘛!”然后开始不由自主的幻想:皇帝又是召见、又是共进晚餐、又是加官晋爵,最后把公主许配给自己儿子了!
这种美妙的幻想总是如鸦片一样让方秉生魂飞天外,每次回过神来,往往发觉自己的脸都笑得麻木了,这时候,他往往咬牙切齿的给自己一个激灵:“小兔崽子要是真要做传道士,我立刻打断他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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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方秉生一听章必成这个一身土鳖装的洋人竟然是剑桥的高才,还是个贵族子弟,立刻按捺不住,瞬间就卑躬屈膝了,脑袋里还想着:这大才子好啊,一定要认识,就算不能请他当家教,也可以请他来家里喝茶和我那兔崽子聊聊天,教教他怎么考上剑桥;要是这“大人”认识剑桥校长,那更好啊!给提携提携,哪怕离宋国万水千山,我也可以坐船过去送点礼,把我儿子弄进去嘛。
因为太过激动,方秉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就那样握着这洋大人的手,后面张其结问道:“章弟兄,这个?你刚才说要熟悉清国习俗?故意穿成这样的?”
章必成一边有些惊奇的看着手上缀着的弓着腰不动的方秉生,还疑惑他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了,听到张其结说到自己,抬头说道:“是的。”
李医生摇了摇头说道:“章弟兄半年前抵达海京受训,觉的海京总会生活条件太好了,不是他来的目的。所以他想加入戴德生先生的内地会,去更艰苦惨烈的清国地区传道,所以一直穿清国衣服适应。”
“内地会啊!了不起啊!”齐云璐竖起了大拇指。
内地会是名叫戴德生(1832-)的英国传道士所创立,他是循道宗的信徒,很年青的时候就受到上帝感召,立志来中国传道,他一想到有三万万到四万万中国人从不知道耶稣就心如刀绞。
为了实现自己这难以置信的雄心壮志,此人竟然自学中文。
当年可是没有什么中英字典的,他就用一本中文圣经加一本英文圣经对照的看,遇到反复出现的中英词就记录下来,就是用类似于密码翻译的过程自学了一点中文。
而且这密码翻译过程竟然是对照文言文圣经!
1853年为赶上一个小差会的派遣,他放弃了马上就要完成的医学学业,没有拿价值千金的医学文凭,慨然抵达中国,在上海落脚,后来又来了海宋传道。
因为派遣他的英国差会极小,财力很有限,海外传道士工资发放经常拖欠,因此他经常处于没有任何钱的境地。
但是公认很聪明以致于识人方面很有一套的海皇,却对这个英国小差会来的毫不起眼的小传道士青眼有加,给予了特别的关照。
到了1860年,海宋国家成立已成定局,戴德生觉的这个宋国传道工作太过安逸,虽然和清国一样很穷,但是海宋是以神立国,传道士去四里八乡不至于被人杀死――这十分没有意思,不够艰苦和危险,不是最需要他的地方。
所以他离开海宋,又去清国传教,组建了内地会。
内地会有两大不同于其他洋人教会的特征:第一个是内地会是不分派别的,什么教派的传道士都可以加入。
要知道新教分成两大部分:一个是路德和加尔文开创的派系,包括浸信会、长老会、路德宗等大派别,这个派系强调以圣经为纲领,一切以圣经为最高宪法和最高哲学,非常思辨,特别看重教徒自己读经自己祷告,导致了教徒识字率非常高,就类似于学院;
另外一个是卫斯理开创的一系,有循道宗和贵格会等派别,这一系其实和上面的路德和加尔文有很大不同,虽然他们吸取了上面派系反抗天主教让平信徒自己做自己祭司的特点,但是他们强调圣灵感动,而圣经记录当圣灵下来的时候,信徒们会说方言、身体会颤抖;
以贵格会的名字为例,贵格会就是quake的音译,也就是说当他们聚会的时候,随着他们牧师讲道到high的时候,手指点到哪里,哪里信徒们就一片一片的从椅子上摔下来,浑身剧烈抖动、、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说谁也听不懂的方言。
所以这两大派系经常会出现互相不鸟的情况:加尔文一系认为灵恩派是异端,但灵恩派也认为加尔文一系刻意强调死的文字,不重灵恩。
当然加尔文一系是主流,因为灵恩派里确实很多异端和骗子,他们追求神迹,神迹当然容易伪造:比如说方言,圣经里是说某使徒突然就可以说当地话方便传道,如你只会法语,但在海京忽然说流利的粤语,去了上海突然会说宁波话了,到了英国又自动会说英语了,这当然很了不起,全球也就寥寥一两个传道士有这种恩赐。
但是灵恩派里方言就变成了谁也不懂的叽里咕噜的东西,以致于他们教会里面的人实在没有圣灵感动,但为了得到受洗的资格,在众人面前故意羊癫疯发作一般抖动,然后胡说八道一堆音节词,也成功受洗,没人听得懂。
所以长老会李医生称呼循道宗戴德生为“先生”,而非“弟兄”。
内地会第二个不同,也就是让全宋国传道士对他们很尊敬的一点就是:戴德生要求自己聚集来的英国传道士们全部穿中国传统衣服,还留假辫子!这是为了减少自己的外人感,让中国人感到信任。
这一点确实让大家都很敬佩:要知道虽然洋人传道士人还不错,但英国是全球最强国,当年文明标准的制定者,他们会学习印度人手抓饭吗?当然不会!哪个民族没有点傲慢呢?更何况日不落帝国呢?
在上海的时候戴德生为了传道,就开始每天穿上中国服装,而且留了一条长长的辫子。上海的洋人对他的反应非常激烈,戴德生的老乡伍喀克geewoodcock所著《远东的英国人》thebritishintheareast一书中就对这种穿中国人服饰的事非常愤怒,他写到:
有些人相信人人在神面前是平等的,他们跟着字面的意思,便产生一些大英社会所不能接受的生活行为。大班及其它人都相信:白人的尊严跟他们的服饰和习惯是不可分割的。故此戴德生的举动令人十分震惊,他竟然变成本地人,丢了英国人的脸,打破了白人的团结精神,把他称为卖国贼也绝不为过。
英国人都称呼戴德生为卖国贼,所以海皇很喜欢戴德生,他在给戴德生的信里还恬不知耻的说:“戴爱卿啊,朕理解你,你鼓励穿中装,英国人叫你卖国贼,我鼓励穿洋装,但汉人也叫朕卖国贼,其实咱们都是为耶稣服务嘛,耶稣面前人人平等嘛,让我们一起为那群傻/b祷告吧”。
过了几年,内地会在清国干得不错,其他教会也不得不佩服这种为了给中国人传道慨然做英国卖国贼的大无畏献身精神。
章必成就是受到老乡戴德生的感召来中国的,觉的宋国虽然很穷,但总比满清富一点点,即便广西、湖南乡下和清国一样穷,但确实不担心生命问题,毕竟皇帝和朝廷罩着你,所以很没意思,不够危险和艰苦,一直要去清国投奔戴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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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方秉生立刻放脱了手,听侯长老李医生他们一说,才明白这洋人虽然是身份尊贵,但铁了心想往沟里跳,这家伙有病!
“这家伙心肝肯定已经被小耶稣抓得牢牢的了,算了,不能过分兜搭他,传染给我怎么办?这疯子是剑桥三一神学院毕业的!好好的翰林院,你爹又是贵族,你妈的不读个出将入相的专业,学什么神学?疯子!绝不能让你认识我儿子,否则把我儿子搞成疯子了怎么办?”方秉生心里想着,脸上虽然还在笑,脚步已经开始往后缩了。
“正好,一起去吃饭吧,我们龙川商会正好要接待这位方弟兄呢!酒席订好了!”张其结对章必成和侯长老说道。
“是啊,一起去!”王鱼家等人也纷纷说道。
“我们来的时候吃过了呢。”李医生说道,接着转身一指说:“在那边小吃摊吃的,哈哈。”
以章必成那种样子,肯定是不会在乎吃啥的,几个人也都很遗憾的叹了口气。
这时候侯长老走过来,对方秉生说道:“昨天方弟兄你不是要找这周日主日崇拜听道聚会的地方吗?明天我们就要出城,不知道礼拜日能否回来,周日讲道和主持就交给张长老了,你们认识吧?”
“什么?张兄还可以讲道啊?”方秉生有些惊异的去看张其结。
张其结也一脸惊讶,接着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下周我才讲道呢?唉,还没准备好呢。”
“没关系,用心讲就可以。”李医生过来笑道。
“你们出城做什么呢?”方秉生问道。
李广西看起来很积极,他插嘴道:“我们教会前些天进行募捐来着,一些食品和药品,然后打算去城外乡下看病外加赈济,要不你看现在教会没几个人呢?其他牧师和教师已经在两天前下去了,侯长老和李医生是在等总会派来的人。”
“是啊,我们本来也应该下去扶贫济弱,但这不是都参选了吗?要等着看官府的告示和报纸吗。”李广西的跟班王杰仁一脸苦相的说道。
“没事,教会没人也不行,你们就留守好了。”侯长老呵呵一笑。
“是啊,教会总不能在周日关门吧?对了,章必成弟兄还带来海京弟兄捐献的两箱药品,感谢神。”李医生笑容满面的说道。
方秉生无心掺和这些真疯子的事情,聊了一会,就和张其结他们吃饭去了。
在酒桌上和龙川商会称兄道弟,吃完,方秉生嘴一抹就去钟二仔他们那里了。
“什么?您这一天就摸清了我们敌手的底细?”听方秉生悠悠然的把这二十四小时的工作一说,四个鸦片党人全被震了。
“太厉害了!不愧是京城的精英啊!”李猛说话都结巴了。
“既然您说张其结和李广西决心很大,他们可也挺有钱的,您打算怎么对付?”林留名问道。
“晚上再去见一下你们市长刘国建,可以的话,问问谁当监督员,我希望可以继续买通监督员偷票,这样的话,任他们再蹦?也翻不了天。”方秉生冷笑一声,说道:“那么这事就算结了,我也可以先回京城歇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