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十点半,龙川“美景照相馆”迎来的一群贵客,个个穿着燕尾服、带着大礼帽,胸前都摇着一根明晃晃的怀表链子,文明棍盖在袖口的银扣子上,这群人不过仆役尾随,竟然还跟着一个警官!
这群人的到来简直要乐疯照相馆的店主了,他是城里唯一一家照相馆,生意还不错,但可不是天天开张,因为照相可是非常昂贵的,穷人怎么可能照得起相片,只有富人和中产阶级才会来消费。
今天就一上午没有生意,店主看也快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正考虑是不是关了照相馆回家吃饭呢,没想到突然店门口停下几辆马车,呼啦啦下来的全是玻璃人,全进他这小店了。
“你这里有什么背景布啊?”领头的是个黑瘦的中年人,但是气场很强大,其他人围着他脸上全笑成了一团花,而且问题很专业,一听就是经常照相的富人。
“大爷里面照相室内请看,我这里背景布可多了!要什么样的都有!”店主弓着腰在前面领路,进到了中间矗着一台大木壳照相机的照相室里。
接着他冲到墙边,像放窗帘一样放下一大块绘画了景色的幕布,指着解释道:“这是龙川风景幕布,就是比着咱们县城正门画的,看城门石刻的‘龙川’二字清晰可见!您如是来龙川旅游,用这个幕布最好。”
接着又放下一块,盖住前面一块,指着道:“这是港口风光!是比着咱东亚第一大港海京港口画的,您看,有军舰有帆船,多有气势?”
“这是本店用得最多的幕布,最时髦了,最流行了,伦敦富人家居画!看看,西洋式的书架,西洋式的窗户和家具,本店提供西洋小桌和小座钟,要是配上这个图,人家一看,肯定讲:‘先生,这是您在伦敦的家吧?特别有面子!’”
领头那黑瘦男子皱了眉头,问道:“有没有古色古香的啊?”
“有啊!这副!”店主赶紧又放下一块背景布,这次是中国传统的家居图画了,圆形木纹大窗户,纱灯,文房四宝。
“我看就这个了!”方秉生指着那画笑道:“咱们民主党都够西学的了,就用传统的当背景,中西合璧!好不好?”
顿时大家一片叫好,西装革履翁拳光也凑过去,在方秉生下巴那竖起大拇指,眉花眼笑的叫道:“还是方老师水平最高!”
店主也跟着笑放下那块幕布当做背景,又问道:“这个先生们拍什么照片?个人照,还是集体照?”
翁拳光大手一挥:“集体照!龙川民主党六君子!纪念合影!哈哈!”
听说这么多人照集体照,店主略微失望,赶紧又问:“照几张啊?一张?”
“起码七八张啊。”李猛大叫。
翁拳光一手挥着党证一手挥着报纸,说道:“这些都得入照,十张也打不住吧?”
一番话喜得店主屁滚尿流,连连呼喝自己两个伙计上茶、搬道具。
第一张就要拍《龙川民主党六君子合影》。
六个人坐了一排椅子,因为照相需要很长曝光时间,怕人头乱动,让画面变虚,店主和两个伙计提来六根固定器,摆在个人椅子后面,这个玩意就是个架子,可以调节高度。
架子头上有个水平的叉子,这个叉子就顶在人的脑壳后面,防止客人晃脑袋。
这一番活也忙活了六七分钟,坐在末尾的林留名烟瘾又上来了,哈欠连天,眼泪也出来,为了驱除困意,他用后脑勺顶了顶后面的铁叉子,指着前面大照相机说道:“哎呀,我听说照相会抽人魂魄的,所以我很少照。你说,凭啥不能动啊?这脑后的铁架子好像要钻我脑壳一般!还要直勾勾的盯着前面的那玻璃眼珠子,每次我都怕。照完之后最少两天丢了魂一样。”
“那是你小子鸦片瘾犯了!”李猛笑骂道。
“老林是大土鳖!哈哈!”钟二仔也叫道:“别说照相了,你看我宅子里多少副油画肖像了?要是这次中举当议员了,我请画师画个三人高的大油画!就像传闻中皇宫里的那种一样!”
大家都笑了起来,坐在另一头的翁拳光则挥着手里的105号党证叫道:“哎呀,林同志,这就不对了,为了咱们民主党,别说丢魂,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所谓!”
方秉生和其他四个鸦片党都阴笑起来。
“好,盯着镜头,不要动!不要眨眼!保持这个笑容!坚持住!”店主一边叫着,一边划了根火柴点燃了照相机上头那个金属碟子里的液体。
嘭的一声大响,那碟子上升腾起一个火球,瞬间爆现瞬间消失,只剩下一股烟雾翻卷在照相机上方,店里顿时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好了,好了,有劳各位。小西,给客人上毛巾擦汗。”
听店主这么叫,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的六个人才松了口气,有说有笑起来。
“下一张,怎么照?”店主问道。
方秉生打开报纸,把里面有钟家良大幅照片和民主党字样的翻出来,贴在自己胸前,而其他五个人都把报纸折成半大,让《大宋皇家邸报》和《呼吁全民祷告德儿子降生》露出来,斜斜靠在自己胸口。
五分钟后:“第三张呢?”
大家都掏出蓝色党证,斜放在自己胸口,摆出一脸坚毅的表情。
“第四张呢?”
翁拳光说到:“咱们龙川五个本地党员同志合影?”
“第五张呢?”
“哎哎,老翁,你歇一会?我们洋药行会的同志和方秉生先生合影吧?感谢方先生!”李猛对方秉生打了个眼色,这《龙川民主党五君子合影》才是他们会送回给钟家良的真正合影。
大家刚照完,翁拳光已经又窜回来了,手里捏着党证,大叫道:“哎呀,我想和方秉生先生合个独影,方先生就是我翁拳光、我龙川堂的指路明灯啊!感谢方先生啊!”
说着他还用手压住方秉生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自己却站在方秉生身后,说道:“方先生坐着,我站着!这才是学生尊重老师的态度,照吧,照吧!”
一直照到十二点,方秉生他们才被攥着一个银元袋子,千恩万谢的店主弓着腰说出来,几个人就在店门口和马车之间有说有笑,谈论自己的辉煌前途,顺路休息一下。
这时,翁拳光突然一指前面,对方秉生阴阴笑道:“方先生,看看谁一脸苦相的来了?”
方秉生抬头看去,只见前面路上两辆皇帝车鱼贯驰过,坐着又惊又急的张其结和李广西两人。
方秉生也冷笑一声,接着他回过头来,对翁拳光眉花眼笑的说道:“多谢翁堂主鼎力相助啊。”
“哎呀!您这么说折煞我了!您是011号元老,我这105号小同志听您指挥啊!”翁拳光摆了个小厮的巴结表情。
原来,翁拳光开始为方秉生帮忙,方秉生第一个任务就是陷害王鱼家。
龙川堂打听到在自己地盘上死了个小混混陈阿三,这个家伙是瘾君子,不务正业,平时里偶尔拉拉皇帝车,大部分时间都是偷、蒙、拐、骗、吃、喝、嫖、赌、抽混日子,当然,也偶尔持刀抢劫,就是一个最低级的流氓和无赖。
那天晚上,陈阿三不知从哪里搞了一块大洋,兴冲冲的去龙川堂的一个黑赌场耍乐子,到凌晨的时候,他已经输了一元三角4分银子,浑身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他给相熟的赌场朋友借钱要反本,但是大家谁不认识他呢?除了嘲讽就是鄙视,连把他当个人看的家伙都没有。
陈阿三怒气冲冲的走出赌场,蹲在一条小巷子口里,怀里揣着把刀子,想看看有没有落单行人,好弄点快钱。
这时候两个大汉提着一口小藤条箱子有说有笑的过来了,陈阿三一看倒是认识,是河运公司的两个水手,看他们走路踉踉跄跄、浑身酒气,手里提着箱子,料想是晚上跑船到了码头,就趁夜去酒馆买醉了。
陈阿三就跳出来,不停的套近乎,想借点钱用。虽然都认识,但是陈阿三即便在龙川堂控制的码头区也是被当成烂泥一样的无赖,两个水手很厌烦的让他滚蛋。
输的精光的陈阿三又气又急不由的破口大骂,两个水手也不是吃素的,骂了几句后,两人就摁住如猴子般瘦小的陈阿三,一通暴揍,然后扬长而去。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陈阿三在仇恨的驱使下,毒瘾、赌瘾一起上头,眼里只有钱,他咬牙追到两个水手背后,挥起刀子就捅向一个水手后背,妄图以一杀二,洗劫财物。
此刻是东方泛白,街上没有行人,寂静的很,他脚步声自然被听得清清楚楚,两个水手惊讶的一回身看什么人,接着看到陈阿三狰狞的脸皮以及刀光,那个倒霉水手手臂一抬挡了一下,刀子就没捅在后心,而是扎在了肩膀后面。
两水手又惊又怒,就又和持刀的陈阿三厮打起来,陈阿三一个无赖,又瘦又小,也没有什么体力,混战中,被水手握住他的手和刀,反手捅进他的肚子里,他当即就委顿在地上不动了。
担心被人看到说不清关系,两个水手就把藤条箱里的几件衣服塞进自己怀里,把陈阿三蜷起来塞进箱子,想扔进东江毁尸灭迹。
然而两人在东江边的时候又后悔了:虽然他们两也是帮会中人,平常也经常打架斗殴,但今天太倒霉了,无故被陈阿三这个小无赖缠上,还被捅了一刀,失手误杀了他,这属于被抢劫正当防卫啊!而且这药费、误工费找谁要去。
知道陈阿三有老婆有大哥,两人就变了心意,想问问自己帮会里懂事的人,可否打官司,找抢劫犯陈阿三家要赔偿去。
恰好龙川堂上层已经知会各级头目和管事人,帮/会打算玩次“栽盆景”,让各人打听有没有暴死的人,装在藤条箱里的陈阿三就被上报了。
翁拳光和山猪就利用这尸体做了个局:先买通陈阿三大哥,让他故意对陈阿三老婆说,他们前夜去偷玻璃厂了,结果阿三不见了,陈阿三经常几天不回家,他老婆也不知道在干嘛;玻璃厂的看门负责人也被买通了一个。
帮/会的一个威力就在于对于下等人里的流氓和无赖都知根知底,即便不在自己帮会里也可以随时罩在地盘上。
半夜,龙川堂毒死玻璃厂的看厂狗,派了两个干将从梯子上把尸体运了进去,捆上手脚的尸体被塞进了王鱼家马车座位下面。
然后第二天陈阿三老婆和大哥就故意上门问王鱼家索要陈阿三。
而治安官一系由方秉生负责搞定。听说刘国建收到了某个大臣的电报,已经成了方秉生的跟屁虫了。
昨夜转移尸体过墙的时候,翁拳光和山猪就站在一条街远的地方看着。
一边看尸体消失在墙头,翁拳光忍不住笑,小心翼翼的把刚领来的105号党证放在脸上摩擦,那纸张和油墨的香气还没消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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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王鱼家被抓到了治安局,张其结和李广西赶紧大惊失色的前往警局询问事情。
“小席被派去保卫方秉生先生的安全,王鱼家的案子由我负责。”欧杏孙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面前满脸焦急的两个有头有脸的工厂主和大地主不卑不亢的说道。
欧杏随早想搞席胜魔了,但是没法子,张局长偏袒席胜魔,所以欧杏孙有点想反水老上级的心思;现在刘国建既然要求他效忠,他自然搭上了这条大船,反正张局长那人是个老好人,谁也不得罪的人;而且方秉生也给了他一笔大钱,足够让他把王鱼家往坏处折腾了。
“他出什么事了?”李广西问道。
欧杏孙把事情说了一遍。
张其结立刻反问:“那老王应该责任不大,那玻璃厂就是他的地皮。晚上一个贼摸进家里来,拿枪打死也不犯法啊!”
欧杏孙奸笑了几声,说道:“看见贼搏斗,直接杀死对方;和现在这种先制服了,又打个遍体鳞伤,然后一刀捅死,而且还秘而不报妄图转移尸体的事情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这是谋杀了。”
“什么?谋杀!”张其结和李广西同时被吓得从板凳上跳起来,彷佛那里眨眼间长出了一层刺。
“还在审和侦察,慢慢等吧。谁知道呢?”欧杏孙干笑了几声。
李广西还想问,但欧杏孙指着自己小办公室的门口说道:“我还很忙,就不能陪两位闲聊了。”
“我们能不能保释老王?”李广西问道。
“不行!涉嫌谋杀,不可保释!”欧杏孙斩钉截铁的说道。
“总可以看看他吧?”张其结叫道。
“不行!他不能随便探视!”欧杏孙摇摇头。
张其结想了想,从裤袋里掏出五块大洋,悄悄的想塞给欧杏孙,嘴里道:“请欧探长帮帮忙吧。”
但欧杏孙彷佛看见蛇一样把那手打开了,叫道:“张长老!我敬重你是因为你是咱们这德高望重的长者!圣经让你行贿吏员、贪赃枉法了吗?拿出去!我可是耶稣在心的基督徒!不要侮辱我!”
说罢,重重一拍桌子,指着门口说道:“请慢走!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