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周亨福大儿子周利仔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然展露了他的本性:调戏新买的丫鬟、偷厨房里的烈酒喝得烂醉、和其他仆从打架斗殴赌博、与外面的流氓打得火热,被方家不少仆人恨得牙根痒痒,没少给方秉生告状。
但是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周利仔在方秉生面前,如同一只耗子见了猫,这世界上,他不怕他爹,不怕刀剑、不怕火枪,最怕的那一位就是老爷。
与其说他小时候学坏了崇拜流氓,倒不如说从小就崇拜方秉生,以至于耳濡目染,最崇拜流氓——方老爷那样的大流氓。
在方家,他只是有些流氓习气,作为他爹的替代车夫以及一个负责厨房帮手的杂役干得也不赖。
要说方秉生为啥恶心了周家父子,并不是一件容易说清楚的事情。
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周亨福——阿福这个忠心耿耿的车夫不能进步,一般而言人的优点就是弱点,人的弱点也是优点,周亨福的优点毫无疑问就是顺民品质,比如他从来没想过剪掉辫子,他不想改变也不会改变,可以说他愚昧,但是这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忠心,可贵的品质。
然而方秉生善变,尤其是随着铁路事业蒸蒸日上,他的身家水涨船高,都到了顶尖权贵层次,可以经常面见大臣,乃至于见到皇帝。
这样的老爷还会认为带着一个把辫子裹在头巾里的忠心车夫是一种福气吗?
早就不是了。
他已经不是住在四合院里天天坐着人力车去上班的中产白领了,而是跨入了豪富阶层。再坐人力车已经掉了身份。
方秉生买了地、雇了设计师、施工队正在修西洋式的庄园,也早购置了两辆豪华奢侈的西洋四**马车。
四轮马车的专用车夫都雇了四个,全是当年在乡下耍过他的京城油子样式的:仪表堂堂、大分头、特别有眼色、英语法语都能来两句;站在车上用白手套指挥平民闪开以及弯腰背手开车门请主人下车的时候,姿势比英国人还英国人。
相比之下,阿福很好,但是带出去太掉价了,假如他上马车驭座,那阿三头巾一晃都会让人嘲笑,那群乡巴佬出身的权贵会忽略他们的农民祖宗也曾经这么打扮过,而会带着满眼的嘲笑。恶意的问这位新贵:“方先生。您雇佣了一位印度旁遮普车夫呢,真是英伦风啊,时髦啊,哦呵呵。”
(锡克族是是南亚印度信仰锡克教的旁遮普人。由于终生不剪头发。而又要行动方便。成年锡克男子一般都将头发用布层层围起,绕成一个像“大磨盘”的头包;这点和满清苦力以及军人包头巾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主要分布在印度北方地区,尤其是旁遮普邦。英国雇佣兵和警察的主力,上海巡捕“红头阿三”的说法就是由他们而来。)
慢慢的,方秉生家里的对话往往是这样的:
“阿福,太太肚子疼,快去请刘医生来看看胎气!”
“是!老爷,我马上去!”
“哎,慢着慢着。算了,还是让阿贵他们驾马车去吧,显得尊重。阿福你先忙别的去吧。”
........
“阿福,我二舅来了,你拉上你车,去码头接他。”
“是!老爷,我马上去!”
“哎,慢着慢着。算了,还是让阿贵他们驾马车去吧,别介让人说我富贵了就怠慢人家。阿福你先忙别的去吧。”
........
很快,方秉生全家出入都是豪华大马车了,即便出差施工,带阿福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他的身份已经让他到哪里都身边簇拥着一群人了,全是服侍他的,他要做的只是看看和动嘴说说,和当年刚起步的时候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指挥工人施工完全是两码事了。
就像替方秉生在电报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砍刀和大毛笔被收在阁楼里留作纪念了,现在带的武器是镀银的左轮与纸钞票了,阿福也一样,他也跟不上老爷的时代,太土,以至于用不到了。
周亨福在方家再也不是地位尊贵的贴身车夫了,而是变成了出苦力的车夫:拉点米面、替仆人们接送个亲戚什么的。
不过,这并没有让周亨福起了离开的心,阿福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让方秉生有抛弃周亨福的心,他就像那把老砍刀,看起来锈迹斑斑,平时你连想起他来也不会,但面对丛林开道、暴怒刁民的时候握住他让你感到安全。
真正让方秉生恶心周家的却是周家的希望与新明星——二儿子周圈仔。
觉得自己儿子识字了,了不起了,是个大人物了,周亨福找到方秉生,想让他给周圈仔起个响当当的大名,圈仔的意思其实等于没名字。
方秉生对这个要求感到无聊,连为此死一个脑细胞都不肯,在他看来,周家父子永远是狗,不过是流浪狗还是自己捡来的护院狗的区别,一只小狗崽至于有名字吗?但他器局深、涵养好,对下人非常有礼貌,笑道:“不是罗老师是圈仔的大恩人吗?你去问问罗老师吧,这恩典我可不敢擅夺。”
周亨福一听是这个道理:儿子能入学培德,不正是罗老师的大恩吗?立刻屁颠屁颠的去求了罗老师,罗老师是个俗称“老广西”的退伍军人、学校老师、兼任教会牧师,这种人起名字肯定都是朝耶稣表忠心的,一听,老周还不高兴了。
“罗老师啊,咱们周家的家谱,到了我这几辈,是按‘元’‘亨’‘利’‘贞’排的,我是‘亨’字辈,我大儿子没有啥名字,还叫利仔呢;小二呢,您给我起个中间带‘利’字的呗。”老周小心的反对。
“什么元亨利贞?那是周易迷信!你和你全家都是主的人,你祖宗保佑他上咱们教会学校信耶稣?论什么家谱?你儿子很出息、上学、读书好,这不是耶稣的恩典吗?周天恩,多好!”罗老师瞪眼说道。
无论何时,无论哪个时代,无论是儒家文明还是目前的基督文明,哪个文盲敢对提携自己儿子教授他知识的老师说个不字;
更何况是一个穷人,家谱对于一个贫民有时候还没有三十个银元重要:快饿死、得病无钱医治的时候,就得把儿子卖掉呗,十里沟黑市的健康男婴就这个价码;卖掉了,别说家谱了,人家姓氏都会改掉,替别人传宗接代了。
三十元和在培德受教育脱离底层当上等人的价值如何?
“啊,啊......啊,您说的是。”挨了一顿训,周亨福点头哈腰,接着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真诚笑了起来:“我家圈仔就改名叫周天恩吧,感谢耶稣基督,改名字的时候治安官要介绍信,还请您老帮忙。”
周天恩在培德学习很好,和他的少爷两人都在班里中等偏上水平,毕竟两人都是一起上课一起玩耍一起做作业,但成绩总是不如少爷方博文,这点让方秉生非常满意:一个称职的下人书僮就得懂主人学的一切,但是还不能超过主人,你考第一,少爷考第二,这谁是主谁是仆?
其后两人都以优异成绩顺利考入棕榈泉培德中学。
棕榈泉培德中学是方秉生选的报考学校,也是方秉生城外新豪宅的附近,因为他足够牛比了,有财力选择自己新家的地址,富人自然要和富人扎堆居住:新宅子在城外权贵庄园圈了,周围到处是达官贵人、富人豪商的庄园别墅,所以这个学校里很多都是贵族子弟、官员子弟与工商新贵,并且,棕榈泉也是极成功的培德中学,他是朝廷新教材的指定实验中学之一,新教材就是科举用书。
之后,别说阿福了,方秉生自己走路都是带风的,和朋友谈笑的时候总是装作不经意的炫耀说:
“犬子不爱学习,天天胡闹,但是耶稣看顾他,别说他了,他的书僮跟班都考进了棕榈泉。”
“哪里天纵聪明了,犬子愚笨的很!哈哈!”
“哈哈,哈利路亚!再干一杯!”
但是随着儿子成长进了中学,方秉生隐隐觉得自己看儿子越来越不顺眼,那家伙经常有意无意的和自己顶着干,甚至有时候质疑自己的决断。
其实很正常,成长环境不一样,一个赤贫出身、肚里饿得红了眼要出人头地,一个是含着银勺子出世、不为衣食烦忧,两人成长的文化也不一样,方秉生是老派文化出来,他儿子浸泡在新文化之内,那看法观点怎么可能一样?
但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方秉生身为一个爹,肯定没想过这些,就觉得这孩子拧巴呢?
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敢质疑过自己老爹吗?他好像把那个洋人耶稣当成唯一的主和爹了,对自己这真正的爹有点不尊重。
在儒家里,没有神,神就是爹!爹即便是个强/奸越货杀人的败类,儿子也得帮着隐瞒,哪里还敢质疑?
从小到大,不要说耳光脚踹,方秉生抽断了多少根皮带、打折过多少根手杖,在大儿子身上,方秉生总是不满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