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两辆车子就到了秋风教会。
秋风教会是一座挺大的建筑,但是它位于水火街正南,这就决定了它定然是破破烂烂的。
水火街是区域的脊椎骨,越往北越好,直到富人区;越往南越破,直到窝棚区。
那里原本是一个车马行,历史“久远”,有了美孚的仓库,就有了煤油的集散地,这种地方肯定需要物流,因此十里沟周边出租或者停靠运输马车的车马行挺多的,这里就是一个:让远途进货商人停放车马和简易休息过夜的地方,有旅店的功用,同时也出租车辆、骡马以及油桶。
后来美孚仓库搬走了,车马行也易手了,新地主把这里变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群租楼,直到王心台三年前买下了它,变做了秋风教会。
这个历史就决定了秋风教会的布局:
大门很大,还保留着原来车马行的样式,乃至于门上的弧圈上还留着五个腐朽的圆木牌,那里是本来的广告+商户名字,只是“某某车马行”早被风雨剥去,什么字迹也看不到了。教会只是在东边门柱上绑上了一个人高的十字木架显露这里换了主人。
进入大门,就是一片偌大的空地,原本是为了放置各种马车、骡马设计,现在被教会盖上了简易的木棚子全遮蔽了空地,当成了大型礼拜场所,方便教众聚集听道。
空地北面和东面都建设了和方秉生居住地一样的二层木楼,仿佛几个喝醉中的巨人手拉手俯瞰着中间的广场,这些楼里有一个较小的礼拜堂,此外就是教会里的同工、义工的简易居所。
(狭义来说:同工是在教会全职服侍,并领取薪水的人。教会义工不领薪水。)
西面是两座连在一起的砖石结构的小四合院,很气派,两个都是今年刚刚建成的,一个是教会创始人王心台“长老”的家居场所,另一座就是那个“飞凰凌云书院”的科举补习班。
下了皇帝车,方秉生在教会门口举目四望:
只见南方远处灯火通明。空中如同有巨龙吞吐红色烟雾,就像一座魔国城池,那是工厂区,大部分工厂这个时间还在开工,烟筒都在冒烟;
但那壮丽的“城池”之下,是一片饱和着臭味的浓浓黑暗,无数个红色光点如同墓地的鬼火般在地面上铺展开来,就好像这座城市刚刚经历一场战争,城墙外面被敌人烧成一座废墟,残火还在燃烧那般——那是窝棚区的居民在做晚饭。他们只能在窝棚外明火烧饭果腹。而窝棚内一般不点灯;
而自己身后。亮如白昼,就像一颗巨大的宝石之眼在凝望着远处的城池,这是秋风教会点燃了不知多少根火炬和洋油灯,假如在空中看下去。他们肯定把自己的木棚照射得如一只硕大无比的萤火虫之翼。
方秉生慢慢的把脸转向右边,遥望了好一会,那里是京城的方向,但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教会上的十字架打出的阴影在自己脚下随着里面火光飘摇而摇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往,我在的地方永远灯火通明,但现在,我却陷在这黑暗之中。”
“老爷。您看秋风教会搞这个晚上布道是不是很虔诚啊?”放好了人力车,颠颠的跑过来的周利仔打断了方秉生的心中惆怅。
“啊!...啊...啊...不错啊......”看着旁边王芫那张跟着陪笑等赞赏的脸,方秉生结巴了几下,接着他反应了过来,反问道:“王牧师。现在天都黑了,你们布道?”
“是啊,因为附近的乡亲都太忙了,从清晨到白天都在工厂或者商行做工,没有时间听道;有点时间也就是下班后吧,因此我堂哥,就是王心台长老决定教会增加晚上布道,以让这些羔羊也听到耶稣的福音。”王芫微笑答道。
“哦。”方秉生点头,这地区算工业区,居民多的是工人,现在工厂正常工作时间一般是12个小时,当然,你若是从早晨五点干到晚上五点就回窝棚睡觉,你家里婆娘和邻居说不定都会说闲话乃至骂你:你不加班啊,你不求上进啊,你都不追求加班费的!家里什么时候能从窝棚里搬到木楼上去?你看看人家xxx一天干14个小时,结果当上工头了吧?听说给老家起了大宅院,回家被同族当爷爷一样捧着,孩子提亲的都是好人家.......
这就是这里的文化。
工厂里制度再残酷,工头的鞭子也仅仅能抽开你的肌肤;而文化那无所不在的鞭子,会抽烂你的心脏。
因此工人们工作时间其实很久很久,很多人一周七天14个小时连轴干,并因此受到四邻八舍的交口称赞,上门提亲的人顶塌了窝棚的草席。
工厂主喜欢基督教,因为基督徒,尤其是新教教徒卖力不偷懒,所以他们甚至于请牧师去厂里布道传道讲道,动机是为了不耽搁生产。
但要是工厂主不请牧师呢?
那工人除非特别虔诚,自己挤时间去,否则是很难有时间听布道的。
类似秋风教会这种的本地自发教会,方秉生就听过他儿子回来说:听王长老和人吵架,说来的人太穷了,不是乞丐就是女流之辈,没有工人,这样不行。
耶稣教导信徒不要在乎地上的财宝,然而任何教会没有钱都是做不大的。
工人是十里沟的明星阶层:别看可能住窝棚,然而收入并不低,甚至相对是高薪阶层,教会必须要争取。
对于上面这个判断,方秉生心里雪亮,也佩服秋风教会的这个策略——不管你工人多拼命、工厂主多狠,工作14个小时还是16个小时,晚饭点总是自由的,说出来休息一下也好说“放风”也好,他们总会离开工厂在外面转转、吹吹风、喝喝酒,这个时间点布道确实是抓住了这片地区的命脉。
“真是高明......”方秉生对王芫竖起了大拇指,突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应该从另一个角度说同样一件事,他急急打住。改口道:“秋风教会真是神的好牧者,你们这样服侍了多少饥渴慕义的迷途羔羊?我平时上班没空听道,以后就可以没事也来听神的话语了!太感谢你们了,哈利路亚,这都是神赐予十里沟的恩典啊。”
这话说得堂皇冠冕,一听这番话,王芫这个显得年轻稚嫩的青年嘴一下咧到耳朵根了,连连摆着手说道:“我们还要努力,都是神的恩典赐予王长老这个智慧......”
“那边灯火通明是干嘛的?”方秉生没有理王芫的谦虚,他看到了南边远处有个地方挺奇怪:好像是在几根木柱子上挂了火把。还点了篝火。影影绰绰的围了一圈人。有个人站在一堆箱子上,正在激昂的说些什么,太远了,完全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那人和他的投影如同火光里诞生舞动的精灵。
王芫顺着方秉生的手指看去,接着脸色一变,说道:“谭......您别管他了......”接着手忙脚乱的伸进袍子里拉出一块怀表,怀表的护壳被王芫拇指一拨打开了,“砰”的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接着火光看了看表盘,拉着方秉生说道:“现在六点半,公子们呢,七点放学。要不您先坐着听会布道?是我们王心台长老亲自布道呢,很快就结束,不必担心,哈哈。”
“老爷您老眼尖!”旁边的周利仔贼态兮兮的说道。
“啥意思?”方秉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意思。
这时王芫就轻轻拉住方秉生的胳膊往大门里请,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人家要请利仔。利仔这小子随口把自己弄过来了,这样的话并不好拒绝,只能客随主便。
方秉生跟着王芫朝布道会里走,借着更亮的火光看了看王芫塞进怀里的怀表,随便找着话题客气说道:“王牧师,您的怀表很不错啊,高级货。”
能在打开表壳的时候发出那样清脆的响声,这只怀表价格绝对不菲。
“哈,哪能入您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的眼。这是我堂哥不用了给我的,服侍神的人都穷,但是四处宣教,需要把握时间,他就送给我了,旧的,他说也就值个五六元。”王芫笑了起来。
“这表你当面就敢给我讲五六元?要是六元,你有多少我收多少!牧师当面骗人?”方秉生心里大叫起来,他略带惊讶的扭头去看,对方表情很真诚不像想在糊弄自己,方秉生愣怔了一下,有些迷惘的闭了嘴巴。
进了秋风教会的大门,没走两步,就是木棚子的布道堂了,其实算露天布道场:
在原本停放车马长度几十米,宽也有几十米,全部棚子遮蔽了,放眼看去,是整整齐齐的木柱子支撑在其内,虽然每根木柱都是歪歪扭扭的,是最烂的木材,但那么多摆在一起摆的那么整齐,却又如同帝国大道上的林荫树那样整齐;
最远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台子,高有半米,那就是牧师的讲道台;
在入口和讲道台之间,用装满了土的竹筐倒扣在地,每两个或者三个竹筐上面横跨着一根根长长的木条,木条已经被磨得溜光滑亮了,那就是听众们的座椅;从入口看到讲台,排排整齐的木条竹筐排列,层层叠叠,让人恍惚来到了某个农家精心调弄过的菜园。
木条还被谨慎和耐心的用布条、竹篾与灌满土的竹筐死死的绑在一起,这是必须的,这块区域,是聚宝盆,但治安情况非常糟心,任何人,不管你是不是为神服务的教会,敢把人力制造的东西摆放在这人流居多的地方:椅子、板凳、乃至竹筒、木板都会消失掉。
不过方秉生关注的却是照明:为了晚上布道,看来秋风教会下了大本钱:支柱上都绑了火炬或者洋油灯,在布道台前,为了大家能看清讲道人,甚至摆上了两个大铁桶在讲台左右,煤炭木柴燃起的篝火熊熊燃烧:
黑暗里,光才显得宝贵;
在世俗的考量里,黑夜里的光不是贫民窟小孩睡觉前祈祷上帝给予家里一点光照,以便他看清从没在白天见过的爸爸的脸那么简单,这里既没有清澈的山泉、也没有可捡的木柴,树都没有!贫民窟里的水、柴火、煤油、煤炭全部是商品。贫民窟是光秃秃的,只有人!
除了银元钞票之外,贫民窟里能发光的东西:蜡烛、菜油、柴火、煤炭、煤油乃至纸片、布头、木块,全是钱!
光有多亮,就代表你投入了多少金钱进去。
秋风教会投的钱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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