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出现在祖母与弟妹们面前时,同胞亲妹妹赵湘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也不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反而是怨言:“大哥怎的这时候才回来?这几个月你都到哪里去了?你难道不知道家里出事了么?你知不知道我们过得有多苦?!”
牛氏坐在上座,阴沉沉地盯着赵泽看,任由赵湘责备他。赵泽低下头不说话。在门口被拦住的赵演拉长了脸站在边上,赵漫一手拉着小弟赵氻,一手紧紧抓着亲兄长的袖角,警惕地望着牛氏、赵泽与赵湘祖孙三人。
门外头,还有三个丫头一个婆子探头探脑地瞧屋里的动静。她们中有牛氏的亲信和心腹丫环,也有赵湘的丫环,原本都是被发卖的,赵湘早早得了消息,花钱把人买回来了。虽然那钱花得肉疼,但她们祖孙都习惯了这些人的服侍,没了她们,日子要如何过?
赵湘埋怨过后,又委屈地哭了起来。回头想想,如果兄长早就回到厩,那当她离开大牢之后,就有兄长撑腰了,何至于被赵演、赵漫兄妹折磨?她差一点就被他们卖给粗人做媳妇,若不是她厚着脸皮去问朋友讨了银子,把祖母给赎了出来,她这会子只怕早被折磨死了呢。要是兄长也在,他有个嫡长子的身份,怎么也足够压制赵演了,那时候被当成丫头随意使唤的就是赵漫!
赵湘越想越委屈了,埋怨的声音也更大了:“我听别人说,你如今跟小二房的人混在一起了,你难不成把两房人之间的仇怨都忘光了?!爹爹去寻小二房的人晦气,为什么你还要拦在头里?难不成你在奉贤老家住了两年,就把小二房的人当成亲人了,却把我们这些骨肉至亲都抛在了脑后?你难道忘了,是谁把我们父母害成如今这样的么?母亲在牢里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还不都是小二房害的!”
赵泽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直视赵湘:“妹妹当真如此关心母亲么?因为母亲坐了牢,所以你心里一直记恨苦主小二房?”
“什么苦主?他们分明就是故意陷害!”赵湘大声说,“母亲才不会做那种事呢!大哥你是怎么了?母亲于你有养育之恩,小时候她还在家里时。多疼我们呀,难不成你都忘了?”
赵泽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原来妹妹对母亲如此孝顺,真叫人意外。那妹妹可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
赵湘怔了怔:“什么?”蒋氏去世了?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还在大理寺女牢中,蒋家的人不是一直在照看她么?若她死了,蒋家为何不告诉自己一声?就算蒋家要与赵家断绝关系,这种事总应该知会蒋氏的儿女吧?
赵泽闭上眼大声说:“母亲病重而死,蒋家已经离京,你们又从来没去牢里看望过她。狱卒无法联系家属,又不能将母亲的尸首丢着不管,因此就把她用席子一卷,丢到城外的乱葬岗上去了!我问他们是丢到了哪里,他们早已不记得!”他猛然睁开双眼。红着眼圈望向妹妹,“妹妹口口声声说为了母亲而怨恨小二房,你又比他们强多少?小二房还愿意出银子来赎妹妹,而妹妹你呢?生身之母在牢中受苦,即便我们无法救她出来,去看望一眼总是可以的,结果……你明明有银子。可以赎祖母回来,可以买丫头婆子,可以吃香喝辣,可就是没去问一声母亲过得如何!她病了,病得要死了,明明她有儿有女。有娘家有婆家,却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而妹妹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说母亲从前有多疼我们,要记得母亲的养育之恩?!”
赵湘急促地喘着气,看着兄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牛氏也是满面的意外,她以为自己的娘家人要离开厩,她依靠不上也就罢了,蒋家人竟然也会丢下蒋氏,连蒋氏死了都不管?
赵泽盯着妹妹,沉声问她:“说话呀?怎么不说话了?告诉我,我去了南边后,这两三年里,你是不是从来就没去看过母亲?若是因为你年纪小,不便去那种地方,也就罢了,打发个丫头婆子去瞧一瞧她,总是可以的吧?”
赵湘退了两步,支支唔唔的:“我原本想去的,可父亲不让,我就……”
赵泽向她迈出两步:“那父亲去世之后呢?蒋家也被牵连进谋逆案里,丢官去职,合家回乡,你知道么?他们顾不上母亲了,你知道么?!”
赵湘又退了两步:“知……知道……”她没法说不知道,因为赵演、赵漫兄妹都知道,她要如何撒谎?
赵泽再逼前两步:“既然你知道他们离开了,那为什么不去打探一声母亲的情形?为什么连她病了,死了,你都不知道?!”
赵湘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转身就扑到牛氏怀里。牛氏搂着她,瞪了赵泽一眼:“欺负你妹妹做什么?她才多大?能知道什么?大牢那种地方,是她能随便去的?你母亲当初为一己之私害人,连累得你祖父惨死,爵位也丢了,合家不得安宁。若不是有个好娘家,她早就死了,能活到今年,已经是天大的运气,能无声无息地死去,也好过秋后被拖去午门问斩,让全厩的人再想起她来,也把我们一家给看低了。你妹妹清清白白的好孩子,为什么要跟她搅和不清?因为她,你妹妹从前没少受人白眼,能记得她的养育之恩,已经是你妹妹懂事了。你骂她做什么?难不成你去牢里看过你母亲?她病得快死的时候,你还在小二房那里享福呢!”
赵泽面色一白,踉跄着倒退几步,抓住门框,惨笑道:“祖母说得对,我是不孝,竟然没能送母亲最后一程……”看着伏在祖母怀里哭泣,却半点异议也没有的妹妹,他心如刀绞。祖母厌恶母亲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本该与他一条心的同胞亲妹妹,原来也是这样看待母亲的。他明知道母亲做了什么坏事,也依然记得她的养育之恩。可是妹妹……
也许对妹妹来说,她会恨小二房,更多的是因为小二房揭破了母亲的罪行,害得她成了罪人之女。又失去了侯门千金的体面吧?
赵泽看着妹妹,只觉得她是那么的陌生,然而他此时已经没有余力说别的话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叫骂声,赵演听了脸色一变,正想往里屋躲,却被牛氏喝住:“慌慌张张的做什么?难不成你在外头惹了祸事回来?外头吵吵嚷嚷的是谁?!”
赵演低下头不说话。赵漫连忙替兄长辩解:“是素绢的姑父,他……他曾借了二十两银子给我们,只怕是来追债的……”
牛氏听了,脸色也变了。他们一家子如今没有进项。日常用度靠的就是赵湘从冯秀琴那里弄来的一二百两银子。若要还债,二十两可不是小数目,跟割她的肉也差不多了,更何况,这肉割出去了。她也得不着好处。
她又瞪了赵演一眼:“既是你的债主,还不赶紧还银子?你当我不知道?你手里可有不少银钱。”赵演登遍了远亲故交的门,到处打秋风,可得回来的银子一分都不肯交到她手上,她心里早就不满了。
赵演握紧的拳头,满怀怨恨地斜了她一眼。他是有钱,可这些钱是用来救他娘的。他才不会给人!
赵泽无视了他们的反应,径自走出去,打开院门。
住在隔壁的房东已经出来与那陌生的中年男子搭话了,听后者的话头,果然就是素绢的姑父。但他今日上门,不仅仅是来催债这么简单。
他不过是个小生意人。二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也不是小数目,足够他家里三四个月的嚼用了。他当初愿意出借,完全是看在侄女素绢的面上。素绢是赵家家生子,主人家过得不好。她也要跟着受苦。素绢父母都不在跟前,他们夫妻身为姑父姑母,就该多照应着些。
可他万万没想到,银子借出去了,素绢却跟其他赵家下人一起被官府抓走发卖。若是赵演他们能通知他一声,他们夫妻立时就能赶过去将侄女买下来,日后也能让孩子跟着他们过活。可赵演一句不提,等他们听说消息赶过去时,素绢因为年轻貌美,已经被人买下了。买主是个山西商人,买了她去,说是做丫头,其实是通房。等他们找到素绢,她都被新主人睡过了,还被主母打得浑身是伤。
夫妻哩了多出一倍的银子,好歹将素绢带回了家休养。因打听得素绢的主人小钱姨娘也没被赎出来,而是流放去了,他们还以为赵家人没有余力赎人,虽然会埋怨几声,倒也不是十分怨恨。可刚刚得到的消息,却让他们气愤不已——赵家不是没钱赎人,他们将几个丫头和一个婆子赎回去了,却丢着素绢不管,还不告诉素绢家人一声,害得好好的女孩儿一辈子都毁了。他们靠着素绢借到的银子还未归还呢,这算什么?
素绢的姑父今日上门,不但要讨债,还要给侄女讨个公道。
赵泽听了他的话,一时无言以对。素绢他还记得,小钱姨娘身边的得力大丫头,长得有几分俏丽,人很机灵,对小钱姨娘也忠心。可惜,如今连小钱姨娘自身都难保,赵演他们又怎会想起赎她?不过她被官卖之事,没跟她家里人说一声,确实是赵演的错。赵泽自诩是长兄,只能向素绢的姑父作了一揖,向他赔礼。
素绢的姑父骂了半日,赵泽始终不还口,由得他骂,甚至他抬手要打,也不见赵泽有反抗的迹象,只是不许他进屋,说是怕惊扰了家中女眷。赵泽不但态度好,还主动归还二十两银子,另附上二两做利息。素绢的姑父心中怒火渐渐消减了些,口气也没那么冲了:“你是赵家哪一位?我从前未曾见过你。”听说是赵家嫡长子,他显然是个知情人,冷笑了一声:“原来是大少爷,从前只听人说你不中用,没想到你原是个厚道人,都是旁人编排的你。只可惜你命里无福,摊上这么一群白眼狼,今后有得你受的。从前他们对你就不好,我劝你还是早日弃了他们,另寻营生去吧!”
说罢他又冲屋里喊:“赵演你个混账,今日钱债虽清了,但你欠我家的人情还未还。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有一天,我要替素绢出了这口气,你给我等着!”他将银子往怀里一揣,转身大踏步走了。
屋里寂静无声,赵泽叹了口气,向房东道谢。房东隐晦地看了屋里一眼,对他说:“这位小哥,你若是有去处,就赶紧把你家人带走吧。我这里地方狭小,配不上你家里那位富贵老太太。我们夫妻也愚笨,只会做房东,租屋子给人住,却是不懂得做粗活侍候人的。”
赵泽一听,就知道定是牛氏做了什么气着房东夫妻了,无可奈何地回到屋中,正要说话,却看到牛氏斜着眼看他,脸上虽说带着笑,但那笑却让人心底发冷:“泽哥儿,你还有钱替演哥儿还债,还能付人利息,看来你手上有不少银子呀。是哪里来的?你父亲去江南时给你的?还是……你嘴甜讨得你曾祖母喜欢,她老人家赏你的呀?”
赵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低声答道:“孙儿在南边受了重伤,族里长辈来探望,瞧着可怜,便赐了些银子给孙儿治伤,如今还剩下些。”
“哦?是哪位长辈?”牛氏忽然坐直了身体,“是长房的煜大老爷吧?柳莺就是他的人,他照顾你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你曾祖母就什么都没给你?”
赵泽没法说没有,他是跟着张氏一同上京的,说张氏什么东西都没给过他,祖母绝不会信。
见赵泽默认了,牛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既然你曾祖母疼你,又对你多有照顾,那你也该时常上门请安才是。”
所有人听到这话,都吃了一惊,连赵湘也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想不明白祖母为何忽然改了想法,竟然让赵泽去亲近小二房?
牛氏却仿佛没看到众人惊讶的目光一般,反而抬头打量了周遭一眼,嫌弃地道:“这屋子哪里住得?家里人口多了,也住不下。是时候寻个大一点的宅子了,若能在内城,就再好不过,至少也要有三进才好。”
赵泽听了祖母这话,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堂姑姑赵琹跟他说的那番话,心直往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