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琇张了张口,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本就不想让张氏知道这件事,生怕祖母又一时心软,把个祸害拣了回来,所以只是沉默不语。
高桢脸上毫无异状,睁大了眼睛说瞎话:“老夫人来了?我方才正跟赵妹妹说些外头听来的闲话呢。我的小厮们打听得这里码头上原有个行乞的老婆子,因地方官员怕冲撞了我们,事先将她赶走了,她在那里闹个不停,被人堵了嘴。我有些可怜她,原是打算去施舍她几个钱的,没想到小厮们打听得她的事迹,原是自作自受,就懒得给她钱了。赵妹妹方才就是在跟我说这番话。”
“原来如此。”张氏轻易地就相信了,“虽不知道那行乞的老婆子到底做了些什么,但她既然已年迈,又无依无靠,世子仁善,施舍她几个钱又有什么要紧呢?”说着就要叫丫头来,打算让人上岸去给那婆子几个钱。
赵琇连忙阻止:“祖母何必理会她?她那样的恶人,活该有今日之报。能活到今日,就已经是上天垂怜了。这世上有那么多贫苦无依的人,我们都可以去救济,实在没必要把钱浪费在这种人身上。”她怕家中下人过去了会认出牛氏,也怕他们会被牛氏认出来,那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张氏听得出奇:“那婆子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厌恶?好不好的,只当看在她年迈的份上了。”
高桢笑着替赵琇解释:“她若不是年迈,也做不得那恶了。老夫人不知,那婆子原是个不贤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她气死了公公,又把婆婆赶出了家门,怂恿得儿子休了原配嫡妻,差点儿把嫡出的孙子给折磨死了。她丈夫儿子都是因为做了坏事,才得了报应而死,没少害人。她还不肯消停,想要把孙子孙女卖给别人,换取钱财供自己挥霍。是她孙女受不住了,打折了她的腿,赶她出了家门,然后合家迁离此地。她在养济院存身,还改不了本性,成天挑事,闹得旁人都不得安宁。众人忍无可忍了,只好将她赶出来,她才会落到行乞的地步。她确实是罪有应得,合该有此报的。因此赵妹妹才会劝您别施舍她银子。”
张氏下意识地就觉得这个婆子的所作所为跟便宜儿媳牛氏颇为相象,这也许就是孙女厌恶她的原因吧?张氏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她若果真做了这等不孝不仁之事,落得今日的下场,也确实是活该了。只是我想着她年纪老迈,还要受这样的苦头,心里未免可怜几分罢了。况且她虽糊涂,但她的丈夫儿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没有他们纵容,她又怎么可能气死公公,又赶走婆婆呢?她孙女更是混账。她再不好,也是祖母。做小辈的劝阻长辈行恶事,也就罢了,怎能公然对祖母施暴,又将她弃之不顾呢?”
赵琇道:“没错,他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落得如今的结果,不过是狗咬狗罢了。咱们只当是听了个故事,不必理会她本人,更不必可怜她。就算有钱,也该施舍给更值得施舍的人。免得这恶人得了施舍,吃饱喝足了,又有力气去祸害别人了。我们这些好心施舍的人,反而造了孽呢。”
张氏无奈地看着孙女:“瞧你说的什么话。”笑着对高桢说:“世子别见怪。我们琇姐儿就是这样,在熟人面前说话,素来率直,憎爱分明。不知道的人见了,只当她平日里就是个口没遮拦的呢。”
高桢笑道:“赵妹妹性情率真,我一向十分欣赏的。”
赵琇听了,只觉得肉麻之极,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嗔了他一眼。高桢笑而不语,心底却是喜滋滋的。
张氏见赵琇如此反对她去接济那个行乞的婆子,也不再坚持了。她本来就是好心,见不得人受苦罢了。既然那婆子做了那么多恶事,与牛氏仿佛,还惹得赵琇厌恶,她又何必去触孙女的霉头?自从她跟在汾阳王太妃身边,参与过“慈贤会”事务之后,早已对“行善”二字有了新的看法,不再以为求神拜佛添灯油就是做善事了,也不觉得一定要给穷人钱,才是好心。
“慈贤会”在上海救济灾民,除了供给食水医药外,还组织灾民中的青壮建造灾民今后居住的房屋,命木匠、泥瓦匠向其他人传授基本的技艺,命针线好的女子给其他灾民做秋冬衣裳鞋袜,命老弱无力之人帮忙照看孩子。其中好几样都是出自赵琇的建议。如今灾民们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基本可以保证每日温饱,有瓦遮头,不少人都学了一门新手艺。等到救济结束后,即使今年田地收成尽毁,凭着手艺,这些人也勉强可以糊口了。等南汇港重现繁华,灾民们就更不用担心会生活无着。张氏如今才总算明白,什么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行乞的婆子既然曾经进过养济院,可见并不是没有活路,最终会落得被人赶出来的下场,必然是她自己不好。
建南郡公夫人如今有的是人可供她表现自己的善心,实在不必为一个偶然听说的婆子纠结。
张氏又重新回到二层楼舱上去了。她本就是下来伸伸腰腿,活动手脚的。本来还想,若遇上了广平王,可以聊一会儿天。但如今广平王不在敞厅,想来是在舱房里休息,她就不好打搅了。临走时,她还不忘叮嘱孙女:“别在底下耽搁太久了,这里四处都是人呢。”
赵琇有些脸红,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这里四处都是人,又跟她留在敞厅里有什么关系?她跟高桢坐在这里,只是聊聊天而已,没做别的啊……
她转头偷偷看了一眼高桢,高桢冲她笑了笑,眨了眨眼睛。她双颊更红了,小声说一句:“我也回去了。”就走身走人。高桢张嘴想要叫住她,但想想也没必要追得太急,就按捺下来。
船队一夜无事,次日早上,他们一行人又再度起舱,继续往北行驶了。离开码头后,赵琇一直坐在自己的舱房里,打开了窗子,对着光亮看书。她方才遇到一个单词,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了,翻了许多传教士编的小词典,还有英语辞典,正在烦恼呢,忽然听得岸上好象有什么人在大喊着。她出于好奇,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顿时愣住了。
这一段运河两岸都是田野,河边的土垅上,有两个半大孩子正拖着一块木板跑动,似乎在追船,其中一人大声喊:“婆婆的侄子!婆婆的侄子在不在?”那块木板上,却躺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太婆,一头凌乱的灰白头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船的方向瞧。
赵琇认得那老太婆,虽然外表看起来,跟她最后一次见牛氏时的形容相差很大,但她视牛氏为仇敌,怎会认不出对方的长相?真真是冤孽,怎么又叫这老太婆缠上来了?她这是听说了广平王的船驾又经过此地,所以赶来找赵玮了?可惜赵玮不在船上,那喊话的孩子也愣头愣脑的,没把话说清楚。
赵琇觉得她大概是发现自己了,整个人激动地朝自己挥手,大声叫着什么话,只是吐字含糊不清。记得之前见她时,她是能说话的,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又添了什么病症。赵琇没好气地把窗门关上,只当眼不见心不烦。但忽然又想起,今早过去隔壁张氏的舱房时,是看到她开了窗赏景的,这会子也不知认出人了没有。赵琇连忙起身赶去了张氏的舱房。
张氏果然就坐在窗边,盯着河岸上看。一旁的夏露不吭声,冬霜却不认得那老太婆是谁,还一脸疑惑:“那是什么人呀?没事做什么追着我们的船跑?这可是王爷的坐驾,有官兵护送的。难道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正说着,便有护卫主船的王府亲卫站在甲板边上,大声喝问那两个孩子和老太婆:“你们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那愣头愣脑的孩子大声嚷着说:“婆婆的侄子在船上!我们要找他!”
那亲卫哪里知道他说的是谁?回头一问,没人认识他们。高桢从舱房里传出命令:“理他们做甚?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全都衣衫褴褛么?分明都是乞丐。我们一行里头,又哪里会有乞丐的侄子?”亲卫们顿时恍然大悟,只当那三个乞丐是来要钱的,便不耐烦地喊道:“贵人出行,闲人不得惊扰,尔等还不速速离开?再吵嚷不休,就别怪我等刀剑无眼了!”
张氏听着这话,皱了皱眉头,就转头命夏露:“把窗儿关了吧。今日起了秋风,怪凉的。”夏露温柔应了一声,迅速利落地把窗关上了。
关上窗后,岸上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只糊涂听到那孩子还在嚷些什么,却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了。张氏也不想再听下去,起身走到外间的小厅里,往罗汉床上坐了,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双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赵琇沉默地走到她对面坐下,欲言又止。
张氏忽然睁开了双眼:“这就是你昨儿跟世子说的那个行乞的婆子了吧?”
赵琇点头,有些心虚地问:“祖母,您是不是觉得她很可怜?”
张氏笑笑:“她是挺可怜的,但也怪她自己持身不正。若不是她对着公婆不孝不敬,她的儿孙也不会有样学样地将她赶出家门了。一切都是因果报应。老天爷公平着呢,我也不必跟老天爷做对,且由得她去吧。”
赵琇心中大喜。若张氏真能认识到这一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张氏看着孙女脸上的笑容,神情也柔和下来。
其实她不是不可怜牛氏的,也不是不想接济对方一把。可一想到牛氏昔年的诸般手段,她就狠下了心。如今她孙子孙女小小年纪就要支撑家业,十分辛苦,她做祖母的不能帮他们就算了,何必再给他们添了麻烦?若佛祖因今日之事而怪罪她,她也甘心承受就是。
牛氏,却是不可能再回赵家了。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