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的厅堂里,陆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设朴素雅致的屋子,目光从窗边望出去,入眼皆是一片旖旎绿烟,水畔绿柳的影子落在清溪里,溪水被染成了青翠碧绿的颜色,伴着树影下、杂草丛中、石头缝里一簇一簇开得纷繁的浅紫色小花,煞是好看。
孔嬷嬷一路从阁楼过了小溪,在门口处瞥见陆衍的背影,忍不住又赞叹地笑了起来,迎进去朝陆衍屈膝笑道:“陆小爷,我们老太爷请您去对面阁楼一叙,还请您随我来。”
“多谢嬷嬷。”陆衍闻言忙转过身来,朝孔嬷嬷拱手道谢,未及开口,脸上已是笑意晕开,眉眼细致如画,这么笑起来,比院子里那才刚打了苞儿的石榴花还要夺目。
孔嬷嬷忙笑着还了礼,“这是我们的本分,可当不得您的谢。”说着引着陆衍出得客厅,绕过一处精巧的拱门,沿着抄手游廊到了溪边。
想起齐老太傅的话,孔嬷嬷略斟酌了片刻,又朝陆衍笑道:“不满陆小爷说,今儿您来得倒也巧了。才刚冉姑娘也过来了,这会儿正在阁楼上陪着老太爷用饭呢。姑娘早前六七年就拜了我们老太爷作先生。老太爷说了,今儿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让你们小辈彼此见一见,认个脸也好。”
孔嬷嬷说着,见陆衍面有疑惑,猛地醒悟过来,拍着手摇头笑道:“看我,倒说迷糊了!陆小爷去见了就晓得了。只是姑娘到底年纪小些,性子也活泼,还请陆小爷多担待些。”话虽这么说着,语气里的亲昵和喜欢却是明明白白。
陆衍愣了一瞬,忙笑着应了一声,心里却对那位“冉姑娘”有了几分好奇。齐老太傅是当世大儒,早年颠沛流离,几乎走遍了大齐,这份学问见识就更多了些底蕴和历经沧桑的睿智。大齐上下多少文人士子三番五次求上门去都没能入了这位老太傅的眼,只得失落而归。如今这位老大人却偏偏收了个姑娘当学生?
待两人上了阁楼,屋子里几个丫头早摆好了桌椅,周冉正笑着靠在一旁替齐老太傅布菜。齐老太傅笑得眼睛脸上的皱纹都深了一分,余光瞥见孔嬷嬷引着陆衍进了屋,大手一挥,指着身边空出来的椅子,语气熟稔地招呼陆衍道:“行之今儿来得好!你也有口福了!快来坐!”
陆衍也不推迟,笑着应了一句,躬身地朝齐老太傅行了礼,这才走了上去,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一直垂着头一心布菜的周冉身上。
是个身姿窈窕的姑娘,一身轻红粉嫩的衣裙衬得人极为清新婉丽,只腰间配着根豆绿宫绦,两边缀着桃叶纹的流苏,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几无其他点缀,连头上的发簪也是一根简简单单的桃木钗子,发髻也是随意挽了个结,青幽幽的发丝上系着根极为浅淡的绿缎,几缕发丝落在肩上,显出一分慵懒和闲适来。
陆衍只觉眼熟,目光不自觉地多停留了片刻,脸上却带着笑意朝周冉拱手见了礼:“在下陆衍,见过姑娘。”
“不敢当,小女子周冉。”周冉拿着筷子的手停了停,微微吸了口气,侧身让过了礼,忽然抬头朝陆衍莞尔一笑,语气客气而平静地陈述道,“以师门礼而论,世子爷该叫我一声‘师姐’才是!”
陆衍怔愣了片刻,对周冉语气里的客气和疏离并不十分惊诧,只万没有想到齐老太傅这位女学生竟是他先前凑巧见过一面的周家小丫头——周冉。
见周冉笑得安静而恬然,一双眸子似映着清溪里的碧水一般,清清凉凉的一直往人心里浸,陆衍只觉得心头莫名地一凉,只得先压下那点赞叹和好奇,起身又朝周冉躬身作了一揖,声音清润地笑道:“是在下眼拙了,原来是周姑娘。在下虚长姑娘几岁,姑娘若不嫌弃,只唤在下行之便可。”说着又朝满脸疑惑的齐老太傅笑着说了先前在京郊处自己驯马时差点撞上周家马车的事儿。
陆衍的声音带了很明显的南方口音,故而这话听着便有几分不伦不类,偏这人笑得一脸谦和,长相也好看得过分,旁人倒不忍心再说什么。
“竟有这样的事儿!”齐老太傅笑得胡子抖动,手里那把破旧的棕叶扇也跟着晃了晃。
目光在周冉和陆衍身上绕了一圈,齐老太傅眉头一动,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招呼周冉和陆衍坐下了,视线在陆衍俊美的眉眼间仔仔细细扫了一遍,拍着手啧啧叹道:“行之是越长越俊了!比我们家五哥儿好得多了!当年老夫去南边,你小子也不过十五六岁,一群后生里就数你长得最俊朗,脑子也灵光,如今你那笔字也算练出来了,老夫甚感欣慰啊!”
一旁的周冉满心古怪地听着齐老太傅的话,忍不住挑了挑眉,暗自嗤了一声。陆行之不过练了笔字,老爷子就甚感欣慰了?老爷子是还没见过这位爷拿剑杀人的模样,若是见了……周冉的目光暗了暗,握着匙箸的手指慢慢收紧,心头的不甘恨意悔意自嘲夹杂在一处,一阵翻涌。
她上辈子是死在了陆衍眼前!虽说当时战乱,流民四窜,盗匪横行,那时候还下着大雨,又是在最混乱的越地边境上,那般骤然相遇,两边的人交手都是不得不为。可他的人杀了赵毅,杀了赵叔,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最亲近的人血流满地,渐渐冰冷,最后连她自己也丢了性命!
说她不恨,那是假的!可如今她还活着,赵叔赵毅也还活着,朱槿她们也在。老天爷让她重来一回,她不能被上辈子的仇恨一直锁着缚着。
真可笑,她上辈子总被人教导着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想着就算嫁了人二叔和三叔也会护着她几分。
宫里的赐婚旨意下来之后,她也惶恐过担心过哭过。
越地是蛮荒之地,京城盛传越地民众野蛮不知礼,各家贵女们根本没人愿意嫁过去。呵,所以,这“差使”最后就落到了她头上……可她还记得小时候在南边乡下时漫山遍野的野草杂花,她记得山脚下溪水里的螃蟹和小鱼的味道,她努力劝着自己越地肯定也这般好,安慰着自己,想象着未来的丈夫会如何如何。
可后头呢?二叔派人截杀送亲车队,她还没走到越地,就差点没了命!那时候她就想,她为什么要乖乖地去越地?这么多年的温婉知礼不过是个笑话,她凭什么还要听人摆布?所以她放了一把火,烧了所有人的尸体,也烧了她“自己”。
她无父无母,太婆年纪也大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让她永远靠着!太婆说得对,只有自己先走得远、走得稳了,别人才能从心里敬着你。
她周冉这辈子就不靠周家不靠丈夫!她就不信她能比那些男人差了!她周冉会比他们活得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