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
电话是朱冉打来的,她自从上次给芷楠写过一封信后,这还是她们之间的第一次通话。
朱冉告诉芷楠后天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希望能抽时间跟芷楠见个面聚聚。
芷楠爽快地答应了,她现在迫切地希望面前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听她倾诉,听她发泄,听她唠叨,朱冉或许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别的人,不该走的已经走了,该回来的还没有来,朱冉的电话来的正是时候,不早也不晚,来得恰到好处。
这样一想,芷楠的心里敞快多了。她是一个情绪化的人,给点阳光就灿烂,梅雨一下就情绪低落到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此时此刻,芷楠才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其实一点儿也不坚强,但又不能够说自己脆弱,只能说自己某一方面非常具有依赖性,但是自己的内心到底最需要的是谁呢?自己最想依赖的又会是谁呢?
梅雨天气下,自己情感的天空又是怎样的呢?恐怕她自己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她口口声声坚持她专一的爱情和婚姻,可是她的心里为什么像梅雨天一样地粘稠呢?有的时候,她也在问自己。
其实,她也知道,很多的问题永远只是问题,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因为即便是有答案,有的时候它也是苍白无力的,就像是梅雨季节的天空。
芷楠跟朱冉在一家小的咖啡厅坐下来,朱冉点了一杯咖啡,芷楠要了一杯绿茶。朱冉打趣地说看来咱们今天的区别就是咖啡跟绿茶的区别了。
芷楠说不是咖啡跟绿茶的区别,是咖啡跟大蒜的区别,我是吃大蒜长大的。朱冉呵呵一笑,我很少问别人为什么,今天我破例问你一次,你怎么就不喝咖啡呢?
芷楠眉毛一扬,谁说我不喝咖啡?我只是省给我的肠子喝罢了。
朱冉不解地说肠子怎么喝咖啡呀?你用来灌肠?
芷楠笑了笑,我的肠子在家里喝咖啡,我的嘴巴在外面喝绿茶,我在家里只喝白开水。它们各司其职,已经习惯了我的安排,调换一下就整个身体都觉得不舒服,好比是被医生开错了处方一样。
朱冉说我已经习惯喝咖啡了,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杯,否则就睡不好觉。
芷楠说怪了,人家都是喝了咖啡睡不着觉,你却不喝睡不着,你的肠胃看来实在是太特别了。
朱冉笑着说有什么特别的,还不跟你的一样,只不过,习惯而已。时间久了,再难适应的也习惯了,还有什么不能够适应的。
芷楠有气无力地说是啊,习惯而已。
朱冉说芷楠你今天怎么了?好像变了一个人,搞得自己好像失恋了似的。
芷楠呵呵一笑,就当是失恋吧。
朱冉说得了吧,就你那几根肠子,我还不清楚,我还盼着你来一次恋爱呢。
芷楠抬头望了望窗外,窗外是一片水洗过的天空,但是并不纯净,好像是一大块老旧的粗布,因为年代的久远,它的底色已经模糊不清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咱们算是想到一起去了,我也盼望着有那么一天。
朱冉看芷楠说得有几分当真,心里反而恐慌起来。
芷楠,我觉得这次你真的变了,跟以前很不一样。以前你简直就是我的人生导师,我真佩服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不管什么事情经过你那么一说,再不透脱的也明白了。今天,你这是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芷楠摇了摇头,说真话,还真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我最近这两天确实有点反常。
朱冉定定地看了芷楠一眼,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芷楠想了想,大概是自己的心思太敏感,太细腻了。
朱冉一听,呵呵地笑了起来,就你那心思还叫敏感?还叫细腻,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呀?林黛玉呀?你们之间还差得远呢,你做薛宝钗还差不多,只可惜这个世间还差个混迹于女人圈子里的宝二爷。
芷楠说看你没有读过多少书,倒还很会讲的嘛。
朱冉说这有什么费解的,甄英莲从小被人拐卖,一旦遇到林黛玉和薛宝钗就舞文弄墨做起诗歌来,关键看遇到什么老师了。所以嘛,我自从遇到你,也算是遇到老师了。
芷楠说得了吧,谁是你的老师?你还是我的老师呢,你社会经验多,见多识广,我跟你相比,不过多读了几本没有的书罢了,又有什么用呢?百无一用是书生。
朱冉说你说得不错,我觉得有的时候你就是读书太多了,所以才很容易上别人的当的。
芷楠一听她这么说,觉得太不着边际,这都谁呀?上别人的当?想到这里,她说我上过谁的当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朱冉说你就自己骗自己吧,上过男人的当呗,还有谁的?
芷楠说你这张嘴巴呀,真真佩服!你确实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五体投地。
朱冉说我知道你在贬损我,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但是我告诉你,你所念念不忘的方圃其实未必如同你所想象的那样好。
芷楠一听这话有点急了,谁念念不忘谁了?我还没有胡思乱想呢,你就开始云里雾里了,这都是哪里跟哪里呀?
朱冉低下头,禁不住地偷乐。
芷楠说哦,我知道了,兵不厌诈,你这是在诈我呢?
朱冉说我还讹你呢?你相信吗?
芷楠说今天倒是怪了,咱们俩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怎么一见面反而斗起嘴来了,看来都是梅雨天在作怪?
朱冉说得了吧,不跟你开玩笑了,说点正经的吧。方圃走了?
芷楠点了点头。
朱冉说走吧走吧,等等我也要走了。
芷楠说你这是开玩笑呢?还是当真呢?
朱冉说当然是当真了,这里又不是我的家,我是四海为家。
芷楠说你就忍心舍得女朋友?还是你们一起走?
朱冉说我要承担起男人的责任,爱情不是面包。
芷楠说这话也不能那么说,以前农村的爱情就是面包,有了爱情,就有人给口饭吃,女孩子就饿不死,很多嫁女儿的人家几乎都是这么想的。不像现代的城市里,很多人把爱情当成lace花边,耐看不耐用的东西,又有什么价值呢?
朱冉说你不是一直追求真善美吗,其实美也是具有价值的,只不过那种价值是不能够用金钱衡量的罢了。
芷楠说,你说得有道理。
朱冉说就是嘛,比如你自己的爱情,你说它是面包呢,还是lace花边?你自己说说看。
芷楠一听,低下头来想了想,说也是呀,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朱冉说要不二者都有?
芷楠点点头,纯粹的爱情大概是没有的,爱情是个复合体,就看面包和lace各占多大的比例了。
朱冉说是啊,不管面包还是lace,先拿过来用了再说。
芷楠说拿过来可以,但是消化不了心里难受怎么办?
朱冉说那就看你自己了,下猛药也可以,顺其自然也罢,条条大路通罗马,总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办法的。
芷楠说你也就是说说吧,自己不也是一路哭着过来的,现在找到适合自己的人了,过去受的苦难道一下子都忘了?
芷楠本来只想给朱冉发热的大脑泼点冷水,没有想到触碰到朱冉敏感的神经,朱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芷楠知道说错话了,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回,那怎么可能呢?她只能怯怯地看着朱冉默默地伤感。
其实,想让朱冉大哭上一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片刻的感伤过后,她用餐巾纸擦了擦自己美得让人心疼的大眼睛,呵呵一笑,说,看来我们最近都不正常了,本来见面是好好的事情,你看看弄得你哭我哭的,倒像是舞台上的苦情戏。
芷楠说因为理解,所以才会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罢了。
朱冉说对呀,方圃离开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你对他怎样怎样,人大概都喜欢迎来新人,不辞旧人的。
芷楠说是呀,别说是个人,就是自己养了一段时间的狗啊猫啊的,一旦离开,都不舍得的。以前,我们家养了很多只羊,我是我们家出了名的不做事情只读书的人,给羊拔草喂养的事情都是哥哥姐姐们做的,可是一旦父母决定第二天要到集市上去卖了,我的眼泪来了,甚至抱住羊不放。但这也没有阻止父母卖羊的决心,因为家里毕竟要等着钱用,大姐批评我说平时你不管喂养,现在卖了你的仁慈心来了,光有仁慈心不做事有什么用呢?
朱冉说是呀,我理解你的心情。
芷楠说只是这次方圃的离开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家养在那群可爱的小羊。不过,我总觉得他这次的离开有点不寻常,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得。他一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但他也是一个低调得不能够再低调的人,可是总不至于不见面,不直接打个招呼就一走了之了吧?何况我们还是小学时候的同学呢!
朱冉说对呀,你说得有道理,我估计这里面或许真的有什么问题。
芷楠说你以前跟楚荆在一起的时候听没有听到过有关方圃的什么事情?
朱冉说怎么那个时候其实还真的不算什么恋爱,更别说什么在一起了,那个时候倒是我一直倒追人家的,我们几乎很少谈论方圃,偶尔说起,他的嘴巴里似乎总是充满了感激,一口一个大哥,比自己的亲大哥都亲。
芷楠说就没有透露过什么事情?
朱冉想了想说,他只是说方圃是因为他而受到连累的,是他害了方圃。
芷楠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说下去,朱冉,说下去。她急切地催促着。
朱冉说还想听什么呀,根本就没有什么下文了。
芷楠的心因为刚才的急切和现在的想听下去而不可得,心里一阵堵塞,就连喘气都觉得有点困难了。
朱冉关切地看着芷楠的脸色说芷楠你的脸色很难看,你呀,你也未必是太在乎那个男人了,折磨得自己都没有个好人样了。
芷楠摆摆手,说你不懂……
还没有等芷楠说完,朱冉说我还有什么不懂的?我看你纯粹一个林黛玉,林黛玉死就死在太痴情,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一点辨别力都没有,一遇到点芝麻粒大的事情就折腾个半天,最后把自己的小命都折腾没了,人家别人都看得懂的事情,她偏偏纠结在里面,你说她是聪明还是愚蠢?
芷楠说她既不聪明也不愚蠢,她是犯了一个痴病,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朱冉说你呢?现在你是不是也犯了一个痴病?痴来痴去,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己,你可要想开些,现在这个社会还有多少为别人着想的?
芷楠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不就是一个方圃的离开吗?跟我又有多大的关系呢?他不就是我曾经的一个同学吗?
朱冉说他不也是你曾经的初恋吗?
芷楠说谁会相信那个时候十来岁的孩子的初恋呢?只不过是后来根据回忆和杜撰强加上去的,你也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
朱冉说还是你以前跟我说的呢?现在又不承认了?
芷楠说承认与否还有什么意义呢?谁也不能够开倒车回到那个时候?跟谁都一样。
朱冉说也未必是吧?
芷楠说我们以前不是谈论过这个话题吗?一个乐观开朗的人跟谁都幸福,一个处处机关算尽,斤斤计较的人跟谁也不会幸福,不但不幸福还会影响到别人,伤害到别人,搞得别人最后也不幸福了。
朱冉点了点头想了想,然后又把头抬起,芷楠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假如方圃真的跟了别人,你的心里会怎么想?
芷楠被朱冉突如其来的说法给怔住了,方圃?——跟了别人?哦,他不会,哦,不我不会……我会祝福他们。
朱冉专注地研究着芷楠脸上的瞬息万变的表情,说你今天讲话好像着了魔唉?
芷楠说我?我怎么了?着了魔?你这样说好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朱冉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芷楠说说吧,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吧?你知道些什么就都说出来好了,卖得什么关子?就别在这里空呦呵!
朱冉说我知道的跟你知道的一样多。
芷楠说那你还卖什么关子呢?咱们这么投缘的朋友,这样一说倒反而显得很疏远似的。
朱冉说方圃是不是去外面避难去了?
芷楠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你说,他有什么难要避?
朱冉说外面只是猜测一下啊,是不是楚荆以前的事情又犯了,方圃因此又受到了牵连?
芷楠哦了一声,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冉说楚荆以前一直跟我讲是他害了方圃,看来当年楚荆摊上的事情不小,据说方圃的腿也是在那段时间失去的。
芷楠啊了一声,真的?
朱冉说你没有问过方圃?
芷楠说我问过,但是他从来也不说,他说还不到时候,到时候他再跟我讲。
朱冉说哦,原来是这样呀,他走前也没有跟你打个招呼,或者留下什么给你?
芷楠说招呼没有打,只是给我打过电话,可是我的手机那个时候却一度没有信号,他打过来六七个电话,是分不同的时间段打的,但是我一个也没有接到。
朱冉说在这之前,你没有发现一点他要离开的迹象?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
芷楠摇了摇头,说不过,他走之前让楚荆给我送了一个信封。
朱冉说又是那个一字情书?他可真是可爱极了!
芷楠说你这个急性子,人家还没有说呢,你就噼里啪啦说了一通,结果却一点儿也没有说对。
朱冉说那不是情书是什么?
芷楠看了一眼朱冉,沉思了片刻,说是一把钥匙。
朱冉说哪里的钥匙?
芷楠说我也不知道。
朱冉说你什么也不知道的话,那拿在手里还有什么用呢?你没有问问楚荆?
芷楠摇了摇头,说没有问过。
朱冉说我建议你还是抽个时间好好地问一下楚荆,方圃的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他们是很要好的兄弟,有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生死之交。
芷楠说你问他?他又能够告诉你什么?
朱冉说关键是你问过没有?
芷楠说我问过了。
朱冉说你问过什么了?
芷楠说我问过方圃要去哪里?他说不知道。我问他他会换手机吗?他说只要我们不换手机,你看这样的回答对于我们来讲还有什么意义呢?问了等于没有问,还白白地添了一块心病,还真的不如不问的好。我们不谈这个恼人的话题了,谈谈你自己吧,你刚才说你也要离开?
朱冉点了点头,说是的。
芷楠说什么时候?
朱冉说具体还没有定下来,看看那边的情况了,我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芷楠说女朋友也一起去?
朱冉摇了摇头说她呆在这边,我自己过去。冲锋在前的事情,怎么能够让她跟着受苦呢?
芷楠说下辈子投胎,咱们做夫妻啊,还真的比个爷们还爷们,只可惜这么美的一张脸,偏偏喜欢做男人,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朱冉说等着吧,让人想不通的事情多着呢。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开了,临分手前,芷楠说什么时候走等定下来跟我打个招呼,我好好地为你饯行。朱冉笑着点了点头。
一出店门,依然是满眼的粘稠和濡湿。天空格外地低,好像就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每一个人走起来好像都顶着一顶草帽——天空的草帽——梅雨天灰色的天空的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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