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此子如此暴戾,居然接连击杀当朝宰相和驸马。”
兴庆宫别院,李泌跪坐在太子面前,轻声叹息。事情已经过了半个月,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杀人不奇怪,以他的武艺,他盯上了谁,谁都会寢食不安,更何况是那种场合。”太子摇了摇头:“我意外的是他居然每次都能脱身,真是让我且惊且喜啊。”
李泌无语。和太子一样,他也对此喜忧参半。喜的是李再兴完成了任务,解除了太子的一大劲敌,忧的是李再兴的心机过他的想象,以后很难控制。这样的人如果为善,他有可能成为一员名将,如果为恶,那也是一个莫大的隐患。
更让他们担心的是,经过这两件事,李再兴和杨家彻底捆在了一起。仅仅是李再兴本人,他很难从这两件命案中脱身——不管他有多少不在场的证据,至少逃不脱牢狱之灾——这其中有杨家兄妹的功劳,特别是杨贵妃和虢国夫人的功劳。宫里传出消息,天子不仅没有追究李再兴的想法,还准备接受杨钊的建议,派他去安西从军立功。
杨家势大,天子昏愦,李再兴跋扈,不论哪一点都不是好兆头。一念及此,李泌就忧心忡忡。
“好在,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太子慢悠悠的说道:“对了,广平王、建宁王听说此事后,对他非常感兴趣,你能不能安排他到百孙院,与广平王、建宁王见一面?”
李泌默默的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建宁王喜好兵事,武艺精熟,他对李再兴好奇还情有可原,广平王却不好武事,他想见李再兴,恐怕不是因为李再兴本人,而是因为坊间传说,李再兴和未来的广平王妃崔昭儿走得很近吧。
这个李再兴,还真是个惹祸精。
……
万安观,王训将李再兴引到内室,眼神中既有感激,又有畏惧。在击杀王鉷之后,李林甫、杨洄又接连莫名其妙的被杀,显然和李再兴有脱不清的关系。
虽然李再兴安然无恙,甚至没有进过大牢一步,比上次杀王鉷还要干净。
对于王训这样的老实人来说,李再兴这种人太可怕,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博平李氏坐在窗前,看到李再兴走进来,她眼皮一挑:“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再兴眉头一挑:“郡主,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真相了?还有,难道郡主连个座都不肯赏,就让我站着回话?”
李氏笑了起来,起身迎了上来:“好了,将信物拿过来吧。”
李再兴摸着袖笼里的令牌,却一脸茫然:“什么信物?”
“如果你是我猜想的那个人,你应该有一块令牌,黑底红字,虬龙纹,中间有‘千牛’二字,另一面有编号,是二五,还是三八?”
李再兴愕然,半晌才喃喃说道:“是二五。”
“看来我说对了。”李氏笑了一声,却有些惨然:“你的左脚心有一颗红痣,正在涌泉上,对不对?”
李再兴毛骨悚然,一旁的王训也倒吸一口冷气,他瞪着李氏,结结巴巴的说道:“夫人,不会吧?”
“会。”李氏眼圈一红,泪水夺眶而出。“他就是我一母所生的弟弟李倩。”
李再兴觉得头皮麻,他也想过自己会不会是废太子的儿子,可是当时韦应物一口否决,说废太子的儿子一个不少,现在都在百孙院圈着呢。现在李氏亲口告诉他,他就是废太子的儿子,而且是李氏一母所生的亲弟弟,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不是说……你的五个兄弟都在百孙院吗?”
“五个异母兄弟都在百孙院,但是我的同母弟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被人带出了长安。”李氏伸手摸着李再兴的脸颊,泪如泉涌:“你是太子妃所生,是真正的嫡皇长孙,那个贱人可以放过我们其他的兄弟,却不会放过你,所以母亲安排两个武艺高强、忠心耿耿的太子千牛把你带出了长安。”
李再兴彻底无语了。他没想到他居然是嫡皇长孙。大唐没有严格的按照嫡长子继承制,但是嫡子却有先天的优势。李瑛是次子,他还有一个兄长李琮,但是李琮因为打猎被猛兽抓伤破了相,无法做太子,所以李瑛被立为太子。李瑛共有六子,李倩是第四子,但是李倩的母亲薛氏是太子妃,所以他是太子李瑛的嫡长子。至于现在的太子,他的嫡妃韦氏未能生育,所有的儿子都不是嫡子。
“你离开之后,母亲就报了宗正府,说你失踪了。”李氏抹了抹眼泪,“之所以没有谎称夭折,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还能活着回来,还有机会恢复你的身份。”
李再兴眼珠一转:“你早就知道?”
李氏点点头:“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了。你和母亲长得极为相似,特别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那你还让我去刺杀李林甫和杨洄?”李再兴恼怒不已,“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告诉过你很危险。”李氏心平气和的说道:“你想想,我是不是再三提醒你,让你不要勉强?”
李再兴哑口无言。
“杀李林甫,杀杨洄,都不过是一个试探,我要看看你除了武艺之外,究竟有多少心机。”李氏轻叹一声:“如果你只是一个匹夫之勇,那就百孙院以后肯定无法忍受,迟早会闹出事来,枉送了性命。现在我放心了,你有足够的城府……”
“我不去百孙院。”李再兴突然说道。
李氏看看他,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兴奋。“为什么?”
“去百孙院,做个衣食无忧的囚徒?”李再兴冷笑一声:“非我所愿。如果一定要如此,我不如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平民。”他顿了顿,又道:“我可以还像现在这样,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游侠儿,也可以去边关征战,凭自己的武艺封侯拜将。如果还不够,还有更大的天地等我去闯,又何必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锁在那个院子里?”
……
李再兴快步走出了万安观,上了特勒骠,却没有回菩提寺。
“爱尔麦迪,我们去城外转转,散散心。”
爱尔麦迪拨转马头,和李再兴一起向东门驰去。出了东门,他们一路向东南方向奔驰,一直跑到少陵原上次游猎的地方,才勒住了缰绳。
李再兴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挥了挥马鞭,冷笑一声。
“主人,知道答案了?”
“知道了。”李再兴欲言又止,自嘲的笑了一声:“没想到,我的血脉居然这么高贵。”
爱尔麦迪诧异的看了李再兴一眼,嚅了嚅嘴。李再兴很少有事瞒着她,现在不肯告诉她,想必这件事很重要,必须保密。再联想到李再兴心情不佳,要出来跑一圈,散散心,她更不敢多问了。
“爱尔麦迪,你准备一下,我们月底就出,去安西。”
“好。”爱尔麦迪很干脆的应了一声,说不出的兴奋。
李再兴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终南山山顶的积雪:“该我的,我要连本带利的拿回来。”
……
“我要去安西。”
李再兴再次走进万安观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过。只有最亲近、最熟悉的人才能感觉到他眼睛深处隐藏的决然。
李氏却感受到了这份决然。她沉默了良久:“你确定要这么做?沙场征战,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李再兴坚决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却已经表达了所有的意思。
“这样也好。”李氏抬起头,“你要我帮你什么?”
“姐夫信得过吗?”李再兴看了看远处徘徊的王训:“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委托给他。”
李氏转过头,看着文质彬彬的王训,无声的笑了起来,笑容温馨而甜蜜。“他虽然不像你那么强悍,却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自然信得过。”
……
江陵,面对滚滚东去的大江,一脸疲惫的李腾空勒住了缰绳。谢广隆也停了下来,打量了一下四周:“李真人,我们是先在江陵休息一下,还是找船过江?”
李腾空没有应他,看着江水,沉默了良久,忽然说道:“你很像他,但是,你终究不是他。”
谢广隆皱了皱眉,勒紧了缰绳,指关节白。胯下的坐骑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不安的嘶了一声。
“感谢你送我到这里,但是……我决定真心入道了。”李腾空转过头,看了谢广隆一眼,微微欠身:“多谢壮士一路相送。”
谢广隆别过脸,想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真人准备去哪个道观?我也可以去做个道童。如果不成,我还有一把力气,可以做个洒扫的杂役。”
李腾空叹了一口气:“这是又何苦呢?你有一身好武艺,有你的大好前程。”
谢广隆摇摇头:“只要能看到真人,我就不苦。能看到真人笑一笑,我就满心欢喜。”他翻身下马,拉着李腾空的马缰,单腿跪倒在地。“真人,不要赶我走。”
李腾空低下头,默默无语。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