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厅里死寂无声,山本七八的目光须臾不离李靖指尖翻转的小刻刀。
刀长三寸六分,普通的用料质地、寻常的锻铸工艺,却握在一个不平常的人手里。
他敏锐地洞察到在这柄毫不起眼的小刻刀中,仿佛倾注蕴藏了人世间最浓郁炽烈的感情,于是有了魂,于是忘了情,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没有丝毫的信心能够接下这一刀,正如李靖也没有任何把握能够一击致命。
所以,两人相距十丈之遥,默默对峙等待机会,等待对方犯错的一刹。
李靖的眼神清澈而空明,好似能教人一眼望到底,看到一颗忘情空照的道心。
心中忘情,刀中有情;心中无刀,刀中有道。
当他终于能够从容放开与李秀宁那一段青梅竹马的恋情,放开积郁隐忍数年的痛与伤,放开寂寞放开过往,也就放开了心放开了自我。
如同移去遮掩在眼前的那一片树叶,看见的便是整个世界。
李靖的眼睛徐徐合成两道针芒般的细缝,听对手道:“于我,只有两成被你杀死的风险;而你,有八成的可能会倒下!”
“两成么?足够了。”李靖自信地微笑,那感觉就似他心里好像有着十成的把握,回答道:“我可以不惜命,但你却未必。所以,只要有两成的可能,便够了!”
山本七八冷笑道:“你觉得我怕死?”
李靖摇了摇头道:“世上有两种人不怕死。前一种是不知死为何物的莽夫,后一种是看破生死的过来人。你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人,你只会为了值得自己牺牲的人和事而死。我想我不会猜错,今晚的事无论成败,都远远达不到你必须死的地步。”
山本七八眸中闪过一抹激赏之色,说道:“没想到隐辰魔宗居然有你这样的人才。”
李靖宠辱不惊道:“阁下过奖,事实上门中天赋高过我的,成就大于我的,比比皆是。我不过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名子弟而已,而且很不听话地偷逃出来,让家里的长辈很伤面子。”
山本七八道:“有件事情或许你还没有听说,敝宗的宗主近日即将西渡中土,前往蜀中与唐太君洽商两宗联手事宜。不久之后,我们很可能会成为盟友。所以,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要动手的理由。相反,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
李靖道:“我已不是唐门子弟,更不会喜欢随便和人做朋友。”
山本七八道:“不是朋友,也未必要成为对手。事实上,我们无意伤害刁桑,这点你尽管可以放心。”
李靖淡淡道:“这些我都不管。你只要明白,不管谁想对付刁小四,就必须先躲过我手里的这把刀!”
山本七八道:“不得不说,我小觑了蜀中唐门,也轻看了天下英豪。但有件事你还是说错了——”
他的眼睛霍然睁开,一字字道:“我不一定要对你出手!”
“呜——”他身前的月轮猛然运转如电飞旋而出,竟是率先出手。
李靖的脸顿时变了,他的灵台迅预判到对方的这只月轮攻击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正在地道一端潜心疗伤的赤尊侠!
他当然可以将月轮拦截下来,但自己的身形势必会暴露在山本七八的日轮之下,有七成的可能会被击成重伤。
当然,他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不顾赤尊侠的死活,祭出手中的飞刀,那样的话至少有四成把握击杀手中只余一柄日轮的山本七八。
他必须在电光石火中做出抉择,是伤敌还是救人?!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生了,李靖居然什么也没有做。
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任由月轮从头顶上方高高掠过,激射入地道中。
山本七八怔了怔,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判断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耳畔陡听到从地道里传来一阵隆隆轰鸣,大团大团色彩斑斓的光雾与浓烟在狂暴的罡风灵气卷裹下如潮水般涌出。
“道符?!”气机牵引之下,山本七八的身躯霍然一晃,勉强维系住与月轮之间的联系,驱动它从地道里飞了回来。
更令山本七八惊讶的是,他感应到轰击在月轮上的那些道符,最高的等级亦没有过六品。但它们组合在一起,有如龙虎交汇阴阳并济,在瞬间迸出以几何倍数暴增的威力,将他这一记志在必得的“月涌大江流”生生瓦解。
“唰!”在微微失神的瞬间,山本七八的眼前突然变得漆黑一片,只剩下一抹刺眼的雪白光芒,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直映灵台。
他怔了怔,立即明白过来,地厅里并没有变黑,而是那柄小刻刀的光芒太过炽烈明亮,以至于令这片虚空形如万古长夜。
“噗!”飞刀紧贴日轮从一个不可思议的斜角插入了山本七八的左侧喉咙,殷红的鲜血迅涌出,染红了刀锋。
“巴嘎!”山本七八错愕地强行扭头瞥了眼脖颈上的小刻刀,身子摇了摇冒出一团浓烈血气,倏然消失在了虚空中。
“噗!”月轮回旋,同样在李靖的后背上划出一条三尺多长深可见骨的血槽,伤口里隐隐泛动着银色光斑,不停地渗入他的体内。
“秘月血遁?”李靖痛楚地皱了皱眉,提气纵身追向通道里,背上锥心刺骨的剧痛和丝丝缕缕破入体内的月轮魔气,几乎令神智崩溃。
“我去!”身后响起叶法善的声音。他从后赶至,拂尘挽住李靖的后腰往外一送,身形晃动已追入通道。
李靖轻吐口气,一边封闭伤口迫出月轮魔气,一边盘腿坐下取出三颗药丸放入口中,却不晓得刁小四为何至今声息全无?
但是他和赤尊侠一样,都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现在惟有安静地坐下疗伤,等待结果。
——兄长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兄弟,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刁小四并不清楚此刻的李靖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和大车上的符纹中断了心灵联系,那就意味着王豫言随时都有可能打开车厢!
凤翼天翔在烈烈咆哮,他将身推压到了极致,却仍然觉得太慢太慢太慢!
数十丈长的通道几乎是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就被刁小四抛到了身后,前方豁然出现了一座小桥流水繁花似锦的地下花园!
“嘭嘭嘭——”凤翼天翔掀起的狂风暴澜不知在一霎那里摧残了多少天地奇葩妖艳魔花,身后一片狼藉犹如龙卷风刮过。
突然,一座造型精致三峰并立的假山光华爆绽临空飞腾,轰然横撞刁小四。
“嗡——”刁小四心念微动,大千空照镜冉冉升起,一蓬清光飘渺如幻卷涌铺展,仿佛令万物成空,惟余照影。
“嗤嗤嗤——”假山中焕的光华转眼间消弭一空荡然无存,三座并联的石峰又恢复了普通模样,重重往下坠落。
“啪!”就在刁小四的身形从假山上方掠过的当口,三峰并爆石破天惊,从里头飞射起一柄魔戈斜挑他的胸膛。
“唿——”一团青色光澜从大千空照镜中水银泻地般洒落,笼罩刁小四的周身。
魔戈铿然劈击在青澜之上“哔啵”脆响光花四溅,最终未能刺中刁小四。
但是从魔戈中迸射出的罡锋还是有一部分透过大千空照镜的防护破入了他的身体里。刁小四没有工夫去疗伤,狠狠一记星气逆运激得胸中一道瘀血喷薄而出,顺势卸去体内的魔罡。
与此同时凤翼天翔焰光爆放,喷射出排山倒海的黑炎,像一层火山灰弥漫虚空。
那名手持魔戈从假山内崩爆而出,试图偷袭刁小四的刺客口中怪啸身形击退,却还是逃避不开凤凰黑炎的吞噬,顿时像团火球般熊熊燃烧起来。
但他竟似丝毫不觉得痛苦,眼见无法逃过黑炎攻击,反而破釜沉舟挥戈再上。
刁小四这才看清楚,对方竟是一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魔武士。
他无暇细想,身形遽然加竟快过袭来的魔戈,直朝前冲,将对方抛在了身后。
那黑魔武士似乎没料到刁小四居然会丢下自己不管,不要命地往里冲。
他的脑瓜也不怎么灵光,明明身远不及对方,却还是紧抓着魔戈在后面恪尽职守地奋起直追,浑然不顾那黑炎已逐渐炼化盔甲开始焚烧自己的骷髅骨架。
谁知刁小四毫无征兆地刹住身形,反手掣动昼夜大衍刀从腋下刺出。
“啵!”黑魔武士收势不及撞了上去,索性也不去趋避招架刀锋,拧动魔戈横扫刁小四脖颈。
然而魔戈挥至中途却陡然一顿,昼夜大衍刀上星阵闪烁符纹亮起,如长江大河倾泻进了黑魔武士的体内,将他立时封印。
“呜——”黑炎如炽,他的身躯像一蓬炉火中爆出的灰烬消散在了空中。
刁小四更不回头看上一眼,他强压胸口的灼痛,视线直瞪向前。
在一座五彩缤纷的小池边,王豫言的双手正按在大车的车门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刁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