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林千寻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
容姿秀丽仪态端庄,配上这套最顶尖的裁缝打造的和服,镜中人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堪称完美。
千寻盯着自己的脸,突然露出和她一贯的风格格格不入的感伤笑容。
“这么多年过去了,”千寻轻声说,“我的容颜依旧,但周围的一切早已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这还真是让人倍感唏嘘啊。”
神姬的老去非常的缓慢,所以会很长时间保持同一幅容颜,经常让人有种时光停滞的感觉。但实际上,时光在飞快的流逝,这种反差,往往让人更加深刻的感受到时间的无情。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
“老妈,我还完衣服了,这衣服穿起来真费劲,一个人根本没法穿嘛而且穿好之后走路超不方便,只能小步小步的走耶。我就不能把这个下摆扯开么?就像旗袍那样拉一个到大腿根部的口子,这样活动起来就会方便多了呀。”
“嗯,那样确实会方便得多,但也就失去和服的风韵了啊。”狐狸回头看着女儿,微微一笑。
妮娅虽然有着一头红发,但她的和服的颜色和花纹都经过严格的筛选,能完美的配合她的红发,所以看起来毫无违和感。
“非常漂亮呢,妮娅,”狐狸轻声赞叹的同时站起身,来到妮娅面前,亲手帮她调整头上发饰,调整完成后她牵起女儿的手,“来,我们启程吧。”
“我之前自己偷偷来玩的时候就奇怪了,”妮娅指着台阶旁边陈列的雕像问,“这些怪怪的石雕到底是什么啊。
“这是地藏菩萨哦,在瀛洲的传说中,它负责引渡那些早逝之人的灵魂,也负责护佑生者,保护农田和商路,所以瀛洲各地都有大量的地藏菩萨像。”
“诶……所以沉睡在这阶梯尽头的人,是早逝者啊,为什么老妈你每年都要来看她呢?”
“因为她曾经是老妈的挚友。”
“曾经?”妮娅虽然平时一副啥都不懂的粗俗表现,但实际上她对文字的感受相当敏锐,所以她几乎立刻就抓到了千寻话语中的关键点,“这个曾经,意思是她逝去的时候已经不是老妈的挚友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我个人认为挚友啊,是一生的事情,就算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渐行渐远,也绝不会改变这一点。但是,对方好像不这么认为呢。”
“对方不再把老妈当挚友了吗?”妮娅歪着头,她似乎已经适应了和服对行动的桎梏,现在攀登起阶梯来动作相当的娴熟,“也就是说,她主动结束了和老妈的关系?”
千寻沉默了一会儿,才对女儿笑了笑说:“这个嘛,也不能这么说。因为首先关上交流的心扉的老妈我。那是我出国游历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和她本来虽然存在一些认知上的差异,但相处得还算融洽,但随着我出国游历,我渐渐的感觉自己的见识凌驾于留在国内的她之上,于是在通信的时候,我渐渐的不屑于和她进行深入的探讨,只是写一写留学时的见闻应付了事。久而久之,我发现我和她已经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了。”
千寻抬起头看着落叶之后只剩下枯枝的树木枝桠之间,那支离破碎的天空。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确实有些自我膨胀得过分了,我自以为在国外的我见过更多的世面,所以真理一定握在我的手中,并且想当然的认为和那些眼界狭小的人没有交流的必要。我发现自己错了那是在很久以后。妮娅,这是老妈作为过来人的忠告,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世界的方法,固然有一些根本不需要去理会的蝼蚁存在,但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的掌握着你所没有看到的世界的碎片——每个人认知到的世界都是碎片化的,我们都是在摸象的盲人而已。”
“哦、哦,知道了。”妮娅的回答听起来十分没有底气。
不过千寻只是笑了笑,轻声道:“现在不懂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话的意思,在那之前,你只要记住一点就好了:永远不要自我膨胀,那种膨胀往往会带来不那么好的结果,甚至会让你后悔终生。”
“这么说,老妈现在很后悔?”妮娅果断又直接抓住了千寻话语的关键部分。
千寻沉默了几秒,随后回答道:“是啊,我很后悔。如果当时我多和她交流,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当然,以她的个性,我们一定会爆发激烈的争吵,说不定她还会不满足于信件交流,直接从瀛洲赶来我游学的国度和我辩论呢。作为一个狗狗,她的行动力强得有些不像话,而且时不时会像猫科动物那样一意孤行。”
“狗狗?”
“是啊,狗狗。妮娅你还不知道吧,长眠在这阶梯尽头的人,是一位神姬,有着和老妈我一样的两对耳朵,其中一对也在头顶哦。不过老妈是狐仙,而她是犬神。狐仙和犬神在瀛洲的很多神话传说中就不是一路,我和她在性格上也有那么些分歧点,不过,作为瀛洲神姬里仅有的两位有外部身体特征的存在,我们还是成为了挚友。”
这时候妮娅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么说,这里沉睡的那位,就是被我……”
“是啊,就是她。”千寻眯着眼,表情沉静而善感,“我曾经的挚友,以及死敌。”
“这……我……”妮娅尴尬得不得了,“我……”
“事先说明,老妈我从来没有怪罪妮娅的想法哦,”狐狸扭头对女儿露出微笑,“实际上,回想起那时候,老妈我更多的是自责呢。那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滋味。在那之前,我曾经在和小薇欧拉协同作战的时候受伤,但那时候我没有绝望,更不曾想过自己会死,而是努力的用破损的机体来应对敌人后续的攻击。
“在那之后,不是老妈我自夸,在那之后,我面对所有的局面,都从未产生过一星半点的胆怯,我总是非常确定自己会赢得胜利,而大部分时候我真的赢了。唯独那一次,面对暴怒的挚友,我深刻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以及发自内心的绝望。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死定了,而且,要不是你那一口火,妮娅,老妈我的预感就真的应验了。所以,妮娅,你完全不必感到自责,你救了老妈,我欠你一条命。”
“于嘛啦,突然这么严肃,”妮娅不好意思的扭过头去,“搞得我都……别说这个啦,我自责就好了嘛”
千寻笑了笑,她再次将目光转向阶梯尽头。
“如果,当时的我不是那么没用,而是拿出勇气来和她谈一谈,说不定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如果在更早之前,我能够和她聊一聊,试着传达一下内心的想法,情况也说不定会变得不一样。”千寻顿了顿,“另外,如果我在那天晚上,没有产生什么要给你爸爸投名状的奇怪心态,那也许,一切都有挽救的余地。”
“投名状?”妮娅再次向千寻投去好奇的目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种自我满足啦。我啊,曾经是个动机不纯的坏女人呢,我利用和你老爸的关系,为当时独立出来的瀛洲窃取了不少的情报。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个愚蠢得无可救药的家伙,我要是最开始就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感情,那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可当时的我不但没有察觉自己的感情,还自欺欺人的认为我永远不可能真的爱上你老爸,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当起了出卖色相的坏女人,结果最后发现了自己真心之后,强烈的愧疚几乎将我的理智完全吞噬了。
“所以,我自说自话的通过瀛洲的长距离魔导通讯装置,袭击了使用那装置的小狗狗,把自己的挚友当作给你老爸的投名状。当然你老爸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情,这只是我愚蠢的自我满足。”
妮娅目瞪口呆的看着千寻,愣了好一会儿才评价道:“我都不知道该感叹老爸厉害,还是该感叹老妈你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我还以为老妈你一直是……”
“一直是个精明强于的女强人?也许现在确实是,但那时候的我才二十出头啊,正是犯蠢的时候,所以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偿还的代价。”
“那代价就是每年都要来为长眠在这里的人扫墓吗?”
“是啊,”千寻轻叹一声,“其实,祭奠什么的,都是我们生者在自我满足,而我来扫墓,也是为了让自己时刻自省,不断的审视自己现在的行为,避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原来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完了所有的台阶,一座孤零零的墓碑,出现在台阶尽头那被松柏环绕的空地中。
“,”千寻对着墓碑打招呼,“我又来看你了,小狗狗。这次,我还带着女儿来哦,放心,她不会再喷火烧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