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话又说回来,清廷不是不想改良盐政,而是瞻前顾下定决心。
盐政改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普普通通的食盐牵扯着太多的利益团体,盐商只是一个明面上的,藏在盐商背后的则是那数不清、理不明的利益链条,官僚、贵戚、宗族、縻生、皇族,甚至就连那盐滩、井灶上的盐工,也都算作这个利益链条上的一分子,要想彻底解决纲商引岸制的缺陷,就必须对这整个利益蛋糕进行重新分配,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盐法是变无可变。
承平之世讲究得就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盐商利益集团担心失去这块巨大的食盐蛋糕,皇帝则担心触动不该触动的势力,导致政局动荡,所以,这彻底改革盐法的构想仅仅只能作为一个构想停留在皇帝的留中奏折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清朝完蛋了,皇帝滚蛋了,天下烂,政局动荡,不趁此良机快刀斩乱麻的改革盐政,难道要等到承平时候么?
革命,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也是权力的分化整合,所有的人都有机会攫取一份果实,前提是你有足够的实力。
放眼天下,如今有实力整合全国权力与利益的就是袁世凯的北洋集团,其次才轮到赵北的共和军集团,四川大部地区都已落入共和军掌握,所以,这四川利益蛋糕的重新分割、分配就只在赵北一念之间。
带着一丝惴惴,也带着一期待,这富荣场大大小小的军政人物、盐商巨贾都准时来到了大清银行的礼堂,端坐在那西洋式的长条椅上,热情寒暄、老友叙旧的背后,却藏着那无法摆上明面的尔虞我诈、落井下石。按照往年的历史经验一次的盐政整顿总会有一批失势的盐商落马,然后又有一批走对了门路的盐商飞黄腾达。
换句官场上话来讲,这叫“杀肥猪”,猪养肥了当然要杀了吃肉,吃不到肉谁会养猪?
杀了一批养肥的猪,再一批猪仔喂养,养肥之后就是又一轮的循环。
国离不开食盐国家也离不开盐税,而盐商就是这根社会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节,谁也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虽然他们一向被官府视为肥猪,但官府也不敢将这些肥猪一次全部杀光。
一句话。想坐稳山。就得养肥猪。而且愿意来做这肥猪地商人热情很高!
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总司令到!敬礼!”
礼堂侧门外传来一声高喊。跟着是“哗!”地一声。士兵们整齐地踏了踏步手中步枪向上一竖。这标准地持枪礼中包含着不知多少训练场上地汗水与呵斥。
原本闹哄哄地礼堂顿时安静了许多。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朝门口望去见一名军官带着一队卫兵先行进场。分列讲台两侧官兵均是灰军装、船形帽。腰间四指宽地牛皮腰带。电灯地光亮下。那铜制地腰带扣熠熠生辉。卫兵们肩背九龙带。右腰挎着一个硕大地枪盒里头装着传说中地“盒子炮”。据说这种短枪只装备总司令地警卫营。
片刻之后一个青年军官才带着几个参谋快步走进礼堂。一边向讲台走去边挥起右手。面向众人挥手微笑。
这就是赵北就是那位从安庆一路杀到成都的“革命先锋”,没有他,或许就不会有这次“戌申革命”。
“赵司令!赵司令!”
“是总司令!”
……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鞠躬的鞠躬,下跪的下跪,礼堂里又热闹起来。众人这几日虽然没有见过赵总司令的真人,可却都见过赵总司令的照片,实际上,就在前天,时政宣讲队就将一幅总司令的半身像抬进了富顺城里,那是在汉口租界特意定制的半身照,高两米,宽一米,即使高高挂在钟鼓楼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照片最下方那七个黑体大字也很显眼:革命先锋赵振华。
此刻,那副半身像就高悬在礼堂的讲台后侧,占据了最醒目的位置,就连原先那漆黑的幕帘也被换下,以突出半身像的细节。照片上的赵北一脸肃容,军装笔挺合身,一条九龙带斜挂胸前,由于没戴军帽,那一头“板寸”短让人印象深刻,看上一眼就忘不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赵北径直走上讲台,在一张挂着黄缎面的讲桌后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向众人,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举,示意众人安静。
“诸位缙绅、诸位父老与来宾,不必多礼,现在共和已立,咱们革命军不兴跪拜礼。鄙人就是赵北,字振华,湖广人氏,有幸参与安庆义,后又率军光复湖北,蒙诸位革命同志抬举,蒙
统信任,此次建**征讨满清顽固派,鄙人得以亲入川西征,幸赖将士用命、百姓相助,西征顺利,四川光复,这绝非赵某一人之功,实乃全川百姓之荣!满清窃踞中华,至今已逾二百余年,蹂躏山川、苛虐百姓,早已天怒人怨,此次‘戌申革命’,我革命军顺应天命、人心,誓师讨逆,势如破竹,如今满清皇室已然让国退位,国内革命形势稳定,正是我等军民铸剑为犁、实业救国之时!赵某不才,对于经济、实业略有心得,愿与诸位川中缙绅耆老同心协力,共建美好新四川!
……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百姓吃饭,原就离不开食盐,然则满清无道,墨吏横行,百姓饱受淡食之苦,伪清咸丰年间,太平军兴,天下骚然,食盐不济,湘、鄂、、赣诸省百姓淡食甚苦,幸赖川中盐商援手,方解燃眉之急,川盐行销中原,大受百姓欢迎,无奈满清官场黑暗腐朽,吏、昏官与淮扬盐商沆瀣一气,战事方息,便大肆侵夺川盐引岸,不惟、赣引岸尽失,便是湘、鄂引岸也所剩无几,经此一败,川中盐商一蹶不振,昔日富荣繁华不再,显赫一时的‘王三畏堂’、‘李四友堂’也烟消云散,川南盐都,竟成哀鸿之地,令人扼腕叹息。若论‘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本事,当数满清朝廷第一。”
赵北侃侃而谈,句句直击四川盐商痛处,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演讲,竟引起众盐商的共鸣,礼堂里顿时“哄哄”而响,大小盐商无不为总司令的演讲而动容。
清朝的盐商分两大集团,一则以扬州盐商为主的淮扬集团,二则以富顺盐商为的四川集团,从清朝立国之初起,这两个盐商集团就一直在进行着明争暗斗,无奈四川山高皇帝远,文化又及不上扬州,所以在朝廷之中很难找到得力帮手,结果两大盐商集团的斗争经常以四川盐商败北为告终,咸丰年间,太平天国战争爆,沿着长江两岸,太平军与湘军连番厮杀,长江交通断绝,淮盐无法运进,湖南、湖北、安徽、江西等地出现盐荒,百姓怨言载道,迫不得已,清廷这才准许川盐少量运销湖南、湖北,后来随着战争的扩大和持续,川盐又取得了安徽、江西等地的销盐引岸,大量川盐源源不断从四川运销各地,那些年里,不仅是川盐产量最高时期,同时也是四川盐商最辉煌的时期,所谓的“王三畏堂”、“李四友堂”就是在那一时期崛起的,当时,四川盐商的财富积累已接近淮扬盐商,在朝廷之中也开始物色到了较有实力的代言人。
只是好景不长,随着太平天国的覆灭,长江交通恢复,淮盐再次大举运销沿江各省,并依靠多年积累的实力和人脉,迅将失去的引岸夺了回去,在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策划下,清廷卸磨杀驴,勒令川盐退回四川,不得再向湖南、湖北外销。
虽说盐商们早就习惯了朝廷“杀肥猪”,可是这肥猪也没有这种杀法呀,当年朝廷为了剿灭太平天国,派捐派饷的时候,对淮扬盐商集团和四川盐商集团是一视同仁,现在时局稳定了,为什么只杀四川盐商这头肥猪,难道就是因为这头肥猪看上去好欺负么?
朝廷大概是没有见过被猪咬伤的杀猪匠吧。
四川盐商自然不肯束手就擒,立即进行了强力反击,通过在朝廷上的代言人,开始了艰苦的引岸保卫战,那是一场惨烈的拉锯战,双方在户部、军机一连打了几年官司,淮扬盐商对于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筹措军费有大功,这两个封疆大吏自然要投桃报李,极力维护淮扬盐商利益,四川盐商则搭上了左宗棠的线,为左宗棠的楚军酬饷也立下汗马功劳,双方的代言人在朝堂上都拥有一言九鼎的资格,这场官司打下来,两个盐商集团都是筋疲力尽,眼看短期内解决争端无望,只好各退一步,寻求和解。
最后,四川盐商成功取得了与淮扬盐商在鄂西大部分地区的引岸共有权,双方以宜昌为界,界限以东归淮盐,界限以西双方共享,但不久之后,淮盐自动退出了鄂西引岸,自此之后,川盐称霸鄂西,除了应城的“膏盐”之外,几无对手,不过川盐也为此付出代价,宜昌榷运局取得了向川盐征收盐厘的权力,而该局历任总办均为清廷内务府亲点,所收盐税作为脂粉钱直接供应大内,朝廷在“恤商”的同时,仍没忘了狠狠敲诈一笔。
肥猪终究是肥猪,再凶猛的肥猪也是斗不过杀猪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