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烈日当空。整个江汉平原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大火炉。
白色雪铁龙顶着快要熔化的红色塑胶警灯在环城公路上飞驰,坐在车里都能听见车轮在地面上轱辘轱辘地滚动。
车里的情形简直惨不忍睹。由于制冷系统坏了,还没来得及维修,车里的人只好将两边的车窗全部摇下来,借自然风降温。但是,未经玻璃过滤的强烈的紫外线将车中的一切都烧到沸点,座椅、方向盘、门板……好像随便碰一下就会冒出青烟。
尹文彬端坐在驾驶室左边,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郭真超坐在右边,似睡非睡,扁圆的脑袋耷拉在胸前,随着车身起伏一啄一啄,活像一只扁嘴鸭在地上吃食。两人的脑门都不停地冒出油光光的汗珠,顺着眉心、耳背、两腮滑进警服里,路面上溅起的灰尘直扑进车内,弄得两人灰头土脸。
车子跑了十来分钟后,郭真超嘴里不清不楚地骂了一句:“这个鬼天气,都快成烧烤了。”他仰起油腻腻的下巴,用手背揩了一下,冲着窗外吐了一口白沫,然后将警服脱了甩在后排座位上,只穿一条印有“光头强”动漫形象的大裤衩,可以看见他的腿上长满黄毛,纹着一条凶恶的眼镜蛇,蛇头和蛇身巧妙地构了一柄别致的锤子。
“兄弟,注意一下形象。”尹文彬用眼角余光瞄了他一下,“都露腚了。”
郭真超没有及时回答他,举起胳膊,亮出汗淋淋的腋毛对着风口,过了好一阵才说:“要什么形象,不就是穿制服的民工吗。”
“喂,说真的,注意点儿,这还在警车里呢,你至少也将上身挡挡,不能全光着,叫老百姓看见不好。”
“环城公路上哪有人啊。”
“别人开车过去瞧见也不好。”
“你这个人啊,什么事儿都是个缩头乌龟。你开你的车吧,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要不这样,我们找地方泡澡去?”
郭真超拿着几张报纸贴在自己又肥又松的肚皮、胸口上。“到哪里呢?”
“就前面,下三环,水晶宫。”
警车挟着烟尘驶进水晶宫高大的欧式廊柱的阴影里。两人把警服丢在车上,换了一身便装,钻进水晶宫的大门。考究的旋转门后立着一排舒胸半祼的小姐,齐刷刷地弯腰说:“欢迎光临!”
旁边的亚克力椅子上站起一位身着高衩旗袍的女子,走上前说:“郭警官,尹警官,跟我这边来!”看来,他们是这里的常客。
两人跟着她往里面走,两边是贴着土豪金墙纸的墙壁。
“要不要打电话叫我们老板来?”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说。
尹文彬摇了摇头,“安排一个单间就可以了。”
两人跟着旗袍女乘电梯上三楼,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旗袍女伸出葱白一样的食指在墙壁上按了一下,墙壁上立刻裂开一道门缝。
“里面有小姐接待。两位慢慢享受。有事就打前台电话通知我,随叫随到。”旗袍女说完出去,将房门带上了。
两人走进壁门,壁门立刻合上,从外面看不出一丝破绽。
暗室里完全采用土耳其装修风格,如血的灯光里,朦朦胧胧的呈现出一个十来平米的浴池,正冒着如烟似雾的水蒸汽。浴池台沿由花岗岩铺成,上面垫着猩红的防滑毯,搁着移动式镏金水果架,里面摆着各种名贵的鲜果。待眼睛稍稍适应光线,还可以看见额头上方倒挂着一排高脚杯,那是用来在影壁前的橡木桶里取红酒的。
两人脱得精光,坐入池中,水蒸汽立刻将两人淹没。过了一会儿,尹文彬从水蒸汽里走出来,殷红的灯光隐约照见他的大腿上也像郭真超那样纹着一支凶恶的蛇锤。他伸掌在壁头的金掌印上按了一下,墙壁上立刻伸出两支仿真玉臂,端着一本泛着蓝光的电子像册。
尹文彬翻动页码。每一页上都有一个不同的小姐,有一张十分暴露的全身照,旁边载着她的芳名、年龄、肤色、身高、体重、民族、国籍、三围、文化层次、个性特点、服务项目、工作经验……等等信息。
尹文彬用手指在一个自认为满意的女人身上画了一个勾,回头对着越来越浓稠的白雾说:“超哥,要不要我帮你点一个?”
白雾里传出郭真超不屑的声音:“你小子干别的胆子不大,干这个乐此不疲,每次都弄得精疲力精的。你记着啊,还有正经事要谈啊。”
尹文彬嘿嘿笑了两声,“比不了你,柳下惠,坐怀不乱!”他抬脚重新滑入池中。
影壁后走出一位丰韵高挑的女人,从水里游进尹文彬怀里。
浓密的云雾里传出一高一低的喘息声,那声音湿漉漉的,随着浴池里的水波一浪一浪的,挠得人心里发慌。雾气越来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终于,那靡靡之音变成一阵如释重负的尖叫,而后整个浴室突然安静下来。
壁灯好像也变累了,发出的光暗淡无力。
那个女人像一只浸湿的猫咪从浴池里爬上来,拧着乌黑的头发转入影壁后面去了。
过了一阵,又有两个只穿着薄纱的女人走进来打破浴室的沉默。“两位,要按摩吗?”
郭真超从浓雾里露出半个头来,看了那两个女人一眼。“换两个,压路机似的。我不喜欢胖女人。”
尹文彬说:“什么呀,这叫丰满。”
影壁后走出两位身材娇小的女人。郭真超说:“这还差不多。”慢腾腾地爬到池边的红毯上趴着,双手交叠在下巴下。其中一个女人上来叉开两只**坐在他松垮的腰上,伸手揉捏他的双肩。
尹文彬伏身在旁边的红毯上,让另外一个女人给他敲背。
暗室里叭叭地响着女人的手掌与他们的身体撞击出来的声音。
两人闭目享受着女人柔滑的手掌带来的舒适与快感,身上绷紧的弦完全松弛下来。
“彬子,”郭真超喊尹文彬,声音被女人的手掌敲得发颤,断断续续,“你说那幅画到哪去了?”
尹文彬的身体摇晃着,鼻子里哼哼叽叽地说:“这还用说嘛,被人家捷足先登了。”
“这个人会是谁呢?”
“哎哟,这儿最舒服,按准了。——整个飞机上的人都有嫌疑,死了的除外。”
“会不会是左焰这个傻小子藏起来了。”
“——哎哟——好好,这儿也不得劲儿——就这儿。”尹文彬被骑在身上的女人弄得很舒坦,脑子却没停下,好像那女人抹在他身上的精油变成了他脑子的润滑油似的,语言变得很利索,“左焰是乘飞机回河北,不可能将那东西不带在身边。如果带在身边,他只能是放在背包里。背包里没有,肯定是被别人顺水牵羊了。”
“你刚才在他的病床上搜过了吗?”
“我连那傻小子的光腚丫子都摸了,啥也没有。哦哟,那傻小子身上馊得都发酸了,真叫人作呕,估计这小子有一星期没见水了。”
“说这些东西干什么?好好想想怎么找到那幅古画吧。”郭真超突然叫了起来,“他妈的,你轻点,这么重,你要掐死老子啊。”
“对不起对不起!”骑在背上的女人连声赔小心。
“你轻点儿。”郭真超说。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那女人拿起瓶子往掌心倒了一大把精油,双掌握在一起,让精油倒挂成一条直线流淌在郭真超粗糙的后背上,用掌上最柔和的部位小心地抹匀,然后慢慢地向上推。
“彬子,你书读得多,你能看出那幅画值多少钱吗?”
“这东西名不见经传,谁知道啊?”尹文彬翻了个身,让那女人给他点了支烟,送到嘴边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儿。“不过,我们公司可是世界级的拍卖行,小钱他们可瞧不上。”
“这倒是的,要不然公司也不会承诺事成之后给我们那么大一笔辛苦费。”郭真超停了几秒又说,“妈的,这些王八蛋又不早说。早知道上次做笔录的时候就把那幅画拿下了。”
“好事多磨吧。咱俩好好弄,有这笔费用,你儿子在英国的学费就不用愁了。我到时也辞职下海去。”
“要不是为儿子的学费,谁还来蹚这一池混水?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蹚能成吗,难不成还指望涨工资?”
“涨工资?嘻,扯蛋。”郭真超骂骂咧咧地说,“这警察真他妈没什么当头。”
突然池子边上的手机亮起灯来,呜呜地震动。“谁打的?”郭真超说。他身上的女人俯身将手机拿过来放到他手上。屏幕上显示8位数字,“是警队的电话。”郭真超一翻身坐起来,用下巴示意那两个女人离开。两个女人小跑着躲到影壁后面,他用手指在屏幕上向右一划拉,然后将手机紧贴在耳朵上。
“喂!请讲。”
“郭队,法医在一个死者的下巴上发现一个枪眼,那颗子弹还留在死者的头部。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死者在飞机上就已经遭到枪杀。”
“死者什么身份?”
“是一个外国人。”
“哪个国家的?”
“他的护照显示是意大利。”
“是谁有这种本事,将手枪成功通过安检带到飞机上杀人。”
“现在还不知道?”
“你联系一下机场地勤,查一查本次航班的安检人员是谁。”
“我们查过了,还调看了安检处的录像,都是按照正常程序放行的,看不出什么破绽。”
“哦,那你再查一查与子弹匹配的手枪是什么型号,哪个国家生产的。”
“子弹是巴拉贝鲁姆手枪弹。国产手枪和奥地利格洛克手枪都可以发射这种子弹。根据膛线分析,应该是从一把奥地利格洛克手枪射出来的。”
“走私枪吗,那就不好查了,局里没有备案。”郭真超沉吟了几秒钟,“这样吧,你先通过省厅联系一下外事局,查一查这个外国人的档案,以及他到中国来的目的。”
“好的。”
“那个失踪者的信息也去给我查一查。”
“失踪的人是盘龙城遗址博物馆的林小婉。”
“是我们派去护送左焰的那个林小婉吗?”
“就是她。”
“给博物馆打个电话,到她单位去找一找。”
“博物馆保卫部的郑部长说她一直没有到单位报到。”
“在飞机迫降的航线上查了吗?她会不会是从飞机上掉下来了。”
“航空公司还没有将飞机返航迫降的具体路线告诉我们。”
“航空公司的电话多少?”
电话那头告诉郭真超一串数字。“你发个短信到我手机上。”郭真超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尹文彬在大腿上拍了一掌。“超哥,还查什么,现成的凶手。”
“你是说——”
“那个得了失忆症的疯子啊。”
“左焰?”郭真超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还查什么鸟案子,那玩艺儿办得再好,也没人给你一张支票。”
“你的意思是——把左焰做成枪手?”
“倒不至于把这个罪名给他坐实,如果被人查出来他是冤枉的,我俩可就要倒霉了。”
“那怎么弄?”郭真超看着尹文彬得意洋洋的样子,在他光溜溜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说啊,怎么弄?”
“我们就以外国人被枪杀为由头直接将左焰逮进拘留所,进了刑询室,还怕他不交待那幅画藏在何处吗?”
“这主意好像不错。你这个书呆子终于开了一回窍。”郭真超半是夸奖半是嘲笑地说。
“等他真的拿出画来,我们就对着他来一下。”尹文彬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叭——”。
“那可不行,我们没有执行枪决的条件,除非他持有枪支,暴力袭警。”
“亏你还是刑警队队长呢,给他手上塞支枪不就完了,至于袭不袭警这样的事还不是由你我说了算。”
“可他要拿不出画来怎么办?”
“那咱们就算是为不明不白死掉的谭文虎报仇了,弄点证据立个持枪抢劫外籍友人的罪名把他给办了,免得他恢复记忆给我们找麻烦。”
“但是现在他还处于昏迷中,只有等他醒过来才能问古画的下落。”
“你别说这傻小子,命真大啊!三年前我还以为他被车撞死了,谁知道又出现在了我们眼前,还成了一个什么出版社的编辑。”
“说实话,我在博物馆保卫部看到他的时候,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见着鬼了。”
“瞧你那点出息,还是特种兵出身哩。你看不出来吗?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左焰了,他已经被那次车祸撞傻了,什么都忘记了,根本不认得我们。”
“也是啊,当时我们在询问他时,他说自己是一个孤儿,连自己的老婆儿子都忘了。哈哈。”郭真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屈指去尹文彬头上敲一下,骂了一句娘,“妈的,你竟然说我没出息,哪次办事儿不是我冲在前面。”
尹文彬往旁边闪了一下,“哎哟,发什么火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你也就剩这张嘴。”
尹文彬埋头抽了一口烟。“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踏实。”
“你看,来了吧,干什么事儿都瞻前顾后。”
“如果他哪天突然恢复了之前的记忆,我们可就死定了。那些事儿是谁都不能捅出来的。”
“那就干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到精神病院去给他一下——”郭真超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上一横,“咯——”。那感觉好像真的就已经将左焰抹了脖子似的。
“这事儿可马虎不得,要严密地监视那小子的状况,一旦他苏醒过来,拿到那幅画,就要立即下手。”尹文彬看着身下猩红的地毯,好像那是左焰流出来的血一样。他的脑海里自动播放着各种诱人的画面:厚厚的钞票、海边的房子、宝马奔驰、私人游艇、自由潇洒的生活、充满异国风情的美女、还有政法委书记的女儿——他那骄横跋扈的老婆,如果不是要依靠老丈人的关系在警局里混饭吃,他早就想把那个狗仗人势、好吃懒做的黄脸婆给蹬了。
两人开始颇有默契地裹上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然后走到门口的衣柜那里取衣裳。
郭真超说:“只要他苏醒过来,我们就问他要那幅画的下落。我们是警察,他会老实告诉我们的。”
“如果他不告诉我们,说明他已经认出我们来了,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叫瑄瑄的医生也太爱管闲事了,简直是狗拿耗子,不过,她的身材可真是正点。”尹文彬说,“下次碰到好好聊聊。”
“聊什么啊,我当时就恨不得踹她两脚。”
这两个匪警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穿过壁门,向电梯走去,开始实施他们肮脏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