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的话,好似一块石头丢进了露天粪坑,登时引发强烈轰动。
几名幕僚争先恐后的跳起来,指着他怒斥起来:“大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做如此狂言?!”
“天下事自有总督大人明断,尔不过区区军汉,懂得什么?!”
“大人身系湖广万千生民安危,岂可如你所言草率行事?哼,分明是你等这些武人见那杨鼎世兴盛,心中有了异志!”
“他分明是想要以下犯上,莫非想让总督大人乖乖的归顺了那杨鼎世,你便可趁机捞个出身?果然是无耻之尤!”
“必须严惩不贷!当此危急之时,不思报效总督大人提携之恩,却说出这等无恩无义的话来,莫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七嘴八舌,群情汹汹,好似黎元洪已经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恨不能当场将他手刃。
黎元洪面沉似水,眼皮随着一声声疾言厉色的呵斥,不时的跳动,左手紧紧握住佩刀的把柄,身子却稳稳的站立,一丝也不动摇。
他的心中,对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文人嗤之以鼻,更对他们的威胁丝毫不放▽在眼里。
自宋朝以来,文贵武贱已经成了传统一般。只要是王朝安定时期,文人便迫不及待的掌握一切大权,将武人狠狠的踩在脚底下。其结果究竟如何,看看两宋是怎么完蛋的,看看大明朝是怎么败亡的,即可想见。
文人自以为掌握天下正道,将武人视作低贱奴仆。生杀予夺。两者之间的关系。更是水火不容。到头来。却把武人逼得毫无节操,更没了诚敬之心。
若是在太平安定时期还好,一旦到了王朝末世,光会耍嘴的文人就两手没处抓挠了。这时,武人开始占据上风,于是激烈的撕逼不可避免的上演。
今天,杨浩顶着个新时代思想大宗师的名头崛起,凭的却是手里掌握的精兵悍将。在传统文人看来。那厮依旧是个不学无术的,居然强迫着天下人看他发明的白话文,连书本都不是上下排版,改为左右横行,简直是荒唐透顶,败坏祖宗传承!
只不过这些话他们是绝对不敢当面说出去的,只好一帮人私下里喝着掺水的烈酒,啃着三五颗茴香豆,作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姿态去批评指摘,实则全无一点用处。
杨浩的声望如日中天。大势涛涛已然不可逆转,跟不上的旧文人心中惶恐。既没有本事跟上时代,又不肯俯下身段来屈就,于是便躲到暂时没有被革命波及的地方抱团取暖。
张之洞乃是天下重臣,李鸿章归养之后,他就成了权势最大、影响力最大的一个。加之两湖位处内地,他本人又是能够包容并蓄,兼通古今的一代文魁,自然就成了广大旧文人投奔的重点对象。
现如今,湖广总督治下可谓人才济济,本身湖南两朝以来都是文风鼎盛之地,张之洞不但不必担心没有人帮他治理地方,反而得发愁怎么去安排。
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却是一只茶碗面对七八个茶壶。
另外让张总督头疼的事儿还有一样。他本人是坚定的洋务派,讲究“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如此无论在两广还是到了两湖,都大力推动洋务,兴建各种工厂,推动工业建设。
虽然他本人一点也不懂行,更不明白什么才是工业化,眼高手低的弄出许多笑话来,钱花了不少却收效甚微,然而其心可嘉。杨浩对他的诸多推动行为都是持肯定态度的。
办洋务,就要有相关的人才。奈何杨浩崛起之后,不断接收了整个北洋的遗产,外带着把全国的懂行精英都划拉了个干净。落到张之洞这里,只剩下几个抹不开面子的继续操持。绝大部分官僚却并不怎么懂洋务,更是将此当成贱业,始终不能全心投入。
纵使有了杨浩的技术支援,如今的两湖洋务依然进展缓慢,步履维艰。
面对如此局面,许多人心里头十分恐慌,他们真不知道要是张之洞倒下了的话,还能再往哪里投奔去。
革命军政府是肯定不要榆木脑袋的旧文人,清流的名声早已被他们败坏了个干净,属于人憎狗厌的存在。并且他们这些人平时没少了仗着士人身份作奸犯科,一旦遭到清算,不死也得扒层皮。
如今除了两广,就只剩下一个江西和云贵川几个不靠海的省份。可江西明白着掌控无力,四川又在清廷的直接控制下。云贵那么偏僻的地方,他们才不肯去受罪。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继续保持住两湖的现状。只要张之洞不死,那是过的一天算一天喽。
黎元洪是把这帮人都看的透透的,心中十分鄙薄。对他们虚张声势的叫嚣,连答应一声的心思都欠奉。待到这帮人喊得中气不足,各自去喝茶润喉咙时,朝着张之洞拱手又道:“大人可见李合肥近日之风光乎?”
话不必多,内容最重要。
张之洞表情纹丝不动,只是两条寿眉微微往上一挑,放松搁在茶几上的胳膊似乎紧了一紧,却没有马上说话。
但在场的一众文人幕僚们却大为紧张。他们整天陪伴在张之洞的身边儿,察言观色功夫臻至化境,仅仅从老头子那挑眉勾手的小动作,就猜到他老人家似乎心动了!
这事儿很要命!
当即有人又跳起来劝谏:“大人万万不可听从这厮的浪言!那李合肥与杨鼎世早有勾结,李家三子皆身兼要职,乃是一丘之貉。大人岂可与此辈为伍?”
“正是此理!李合肥诈做归养,实则暗中操控,又其子在堂前。丝毫无损。大人一向高风亮节。不肯与杨鼎世沆瀣一气。倘若就此屈从于他,岂非一世英名尽丧?”
又是一阵群情汹汹。
黎元洪与张彪几人对了下颜色,各自露出淡淡的讥讽。果不其然啊,这帮鸟人全都成了惊弓之鸟,一点刺激都受不住了。
乱糟糟的声音在耳边呱噪,饶是以张之洞的央企功夫,也有点心浮气躁。
黎元洪的话虽然只有一句,他却当真听进了耳朵里。打心里来说。对李鸿章如今的状况,那是羡慕嫉妒恨。
去年李鸿章出使美国,中途遭到日本人刺杀,当时不少人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活该这老东西不肯消停,出去找难看。
但没想到转眼就有了杨浩兴兵惩罚日本,结果双方打成了拉锯战。当时有不少人酸不溜就的发言,把李鸿章当成引发中国与外方战争的祸害。同时,也对杨浩因为丁点儿大的事儿就兴兵作战的做法,斥之为假公济私。小题大做。
然而杨浩终究不是那种温厚的主儿,迅速在报纸上披露不得不战的分析。并获得一致的肯定。之后国内革命进展丝毫不受影响,一干人见影响不动,只好暂时偃旗息鼓。
李鸿章也是硬气,直接从日本去了美国。之后的半年中,他一路横跨美洲大陆,又越过大西洋抵达欧洲,行遍英法德意奥俄诸国,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其政府及皇帝要人的盛情款待。
一个跟着访问团的报道小组,随时将李鸿章的经历发出文章报道给国内。杨浩亲自安排下的智囊团,帮着李鸿章拟定了一系列的文案,让老头子浑身焕发出学养精深、视野开阔、胸怀世界的气质。李老头本身位极人臣,其谈吐言语,行走坐卧,一派帝国宰相的风范。
整个的行程中,李鸿章表现出一股东方士大夫和帝国宰执者的高逼格,又没机会出丑,于是在各国政要眼中,就成了当前中国顶级精英的典范代表。
长达半年时间,李鸿章一直占据各国的头条。随行团趁机发动潜在的人脉,大撒金钱,宣扬中国革命政府新形象,并以“招商引资”为幌子,鼓励西方各国财团把闲钱往中国沿海特区投资,开拓工业。
这一招非常有吸引力。连续数次战败列强海军陆军之后,列强不得不承认中国有了世界强国的资格。他们不得不低下身段来寻求平等对话,以往那种殖民式的侵略完全行不通。
杨浩通过“招商引资”给他们再次插手远东的机会,虽然不能形成倾销,但就地设立工厂生产,不但能获得一定程度的产品技术,还能占据相当的市场份额。最起码,能把他们手中沉淀的大量资金盘活。
1893年以来的经济危机,虽然没达到几十年后大萧条那么严重,却也极大的影响了西方国家的经济。工业的无序扩充导致的产能过剩,首先让广大中下层人民破产,而上层大财团、大贵族、大富豪们,却又大量的资金积压。
尤其是美国财团,如今在国内已经没了投资方向,他们这才推动政府向外扩张。美国人也不是没想过引进中国展露出来的各种先进技术产品,只不过这年头的人还是习惯了抢劫和偷盗---本身美国在十九世纪末就是世界最大的山寨盗版商。
然而杨浩的产品技术却不是那么好抢的,本身美国在中国的人脉有限,太过高端的技术如汽车之类,中国工人自己都还没摸清楚,都在照葫芦画瓢。所有教案都是士兵看守的胶片,根本流不出去。
美国人着急找切入口,李鸿章的来访正好给了他们绝好的机会。
十九世纪末的世界顶级财团富豪已经达到一个时代顶峰,他们的想法大体也差不多。李鸿章冲在前头吸引火力,后方一大帮商务人员具体操作,他老人家挥舞着笔杆子签下大量的订单,达成许多的合作协议,成为载入史册的巨大功勋。
清末以来五十载屈辱,而今换了杨浩执掌乾坤,原本一直在签署不平等条约的李鸿章,居然也能逼着洋人老实合作,更乖乖的往中国真金白银的投资建工厂,一切照着中国的法律法规办理。
这样的咸鱼大翻身,对面临同样状况的其他大臣产生了巨大的刺激。
心高气傲的张之洞。是距离李鸿章最近的一个。以前同朝为官。也是各种龌龊,相互不佩服。而今李老头却先行一步,走出了新格局,现在就死了也是一辈子荣耀,被载入史册写上丰碑。
作为文人,活得不就是一个“名”吗?
张之洞羡慕啊!但这种事儿光靠他自己努力是得不到的,只有与杨浩合作,才可能达成。他老人家本来与杨浩也有各种合作。汉阳铁厂为核心的煤钢联合体,外加汉口各种工业,就是这么起来的。但最后一步,他始终没机会迈出去。
如今国内大势再生变化,逼着站队了,外人看来似乎是要让他张南皮下不了台。然而张之洞却心里头明白,或许这是他顺水推舟的绝佳机会。
谁特么也没想过要为大清国尽忠,他不想当贰臣,更不想灰溜溜的下台。如果能跟李鸿章那般荣耀的养老,是最好不过的。
但这需要机会。
张之洞把众人的呱噪当成了耳旁风。老眼张开来,在黎元洪的脸上淡淡的扫了一下。
一群幕僚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似的。齐齐止住喷口水,惊恐的顺着老头子的目光看向黎元洪,心中一片冰凉!
老头子,这是已经有了决定,并且还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一种!
一时间,压抑的气氛弥漫在众人之间,一向智谋多端的幕僚们惶恐的都快窒息了,生怕张之洞就此下了让他们绝望的论断。
张之洞轻咳一声,在众人听来却像是炸雷,惊得齐齐一哆嗦。
黎元洪和张彪精神一振,心中暗喜,他们等待多日的时刻终于到了!
却见张之洞屈起枯瘦的指头,在桌上轻轻一敲,苍老的声音拉出幽幽的味道,说道:“老夫一生恪守圣人教诲,如今年逾古稀,却也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汉奸国贼。只不过,现下朝廷行事颇类无道,老夫不敢苟同。而湖广父老信重于我,又不可背弃。倘若那革命军定然无法阻拦,老夫拼着一把骨头不要,也定需为众人谋得个安生。”
众人都听出来了,这是先为他的决断定调子。
幕僚文人们更悲哀的发现,他们再想扭转老头子的想法,已经基本不可能了。大势已去,只好期望他老人家念在一场宾主,给大家留条活路啊!
张之洞却不理他们的想法,转头深深的看着黎元洪道:“湖广之将来如何,老夫不能坐等人家先画下规矩,须得亲自问个清楚明了。故而,老夫决定,明日即刻动身前往天津,与那杨鼎世当面问个清楚。”
“什么?!老大人要北上?!”
亲信们再次炸了锅,纷纷阻拦:“大人,万万不可啊!那杨鼎世虎狼之辈,您千金之躯,怎可贸然犯险?派个人去说说也就是了!”
“湖广大局不可动摇,正需老恩相坐镇,您要是一走,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更有不少人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打着各种歹毒心思。他们是看出来,张之洞想走李鸿章那条路,必然顾不上他们这些不肯服软的保守之辈。当真要达成了条件,革命军岂不是立马就能杀进来?他们收拾家当跑路都来不及啊!
干脆,不如趁着老头子不在的空虚阶段,号召众人夺了此地,为朝廷效忠!
张之洞的老眼把什么都看的通透,白胡子遮掩下的嘴角微微翘起,却不动声色的一摆手,打断喧闹:“此事就这么定了。宋卿(黎元洪字)随我一同前往,这家里的安定,虎臣呐!”
张彪抱拳躬身,瓮声瓮气的回答:“标下以人头担保,必定保全辖地之内万无一失!”
张之洞轻缓的点头:“你做事稳当,老夫素来放心。其余的俗务,还望诸位能善加操持,切莫让心怀叵测之辈乱了秩序。好啦,老夫乏了,诸位且回去吧。”
连劝阻的话都不给众人得空说出来,毫不客气的挥手撵人。
堂中只剩下几名武官,张之洞捋着长须,特别叮嘱张彪:“时局紧张,须得防范有人铤而走险!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了关隘,老夫不用欲擒故纵那一套,便求个善始善终吧。”
张彪心中凛然,赶紧应命。
本来,他是真的打算要故意放纵一帮官僚们折腾的。他早就看出来,湖广总督府上下,真心跟从张之洞的只是少数,多半还存着别的念想。如今老张有了决断,又亲自北上,至少留出来两个月无人镇守的真空。
那帮官僚们不肯束手认栽,定然要铤而走险。
张彪和黎元洪私下里都有想法,趁着天下鼎革的机会,他们都想混一个光耀门楣的大出身。正好,就拿这些逆历史潮流而动之辈的脑袋,当投名状!
张之洞却看出来他们的小心思,这才要把黎元洪带在身边,缺了这个心思沉稳的副手,张彪一个人就做不到那么果断圆满。
叮嘱一番,两人退去。
当夜,消息传到天津,杨浩一看,不由大笑:“姜是老的辣,张南皮肯来,我们还得想想怎么把他安置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