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焕之走出了那幽暗的山洞,走过了鸿鸣书院那片宽阔的石坪,途径藏书阁而不入,甚至没有朝那藤椅上的老人投去半缕目光。
对他来说,进不进藏书阁已经没有意义了。
徐焕之最后一次回头所注视的方向,是百草院,可惜,他知道,陆羽一定会守在那里,所以他不能去。
轻轻叹了一口气,徐焕之的目光重新变得平静,波澜不惊,然后他将双手负在了身后,从神木山巅漫步行至了书院山门之前。
就像是一个闲庭散步的寻常老翁。
一如他闯山而入的那一刻。
在那里,有一众教习院士在等待着他,白剑秋也在等着他。
不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而只是想亲眼看到这一个结果。
更远处的大学士朱禧也看到了徐焕之下山的身影,于是他策马扬鞭,头也不回地,向徽州府赶去。
圣裁院护院大军,可以开拔了!
徐焕之走下神木山的那一幕,被很多人看在了眼中,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传向各方。
翼城皇宫收到了这个消息,驸马府收到了这个消息,唐家大院收到了这个消息,苍州府的小侯爷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于是整个卫国就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夜之间,整个卫国变得肃穆而沉静,在寒意凛然的大雪中,圣裁院各城镇、州府所集结的护院军正式从徽州府向汜水关挺进。
徐家私军也即刻自苍州府离开,不过相比起圣裁院的动作,徐家似乎刻意减缓了步伐,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不疾不徐。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铁血之师,正从凉州府的玉门关悄然离开,挥师南下。
威宁军!
卫国三大边关。汜水关、戍北关、玉门关,同样。也自然有三支大军常年驻守边关,以守国门,便是镇南军、戎北军,以及这最后的,威宁军。
其中镇南军虽说有着常胜军之称,但若是真的论及整体实力,三军当中,最强的必然是威宁军!
因为汜水关防范的是人族别国入侵。而玉门关所抵御的,却是东域海妖!
种族之战,于人族内战,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这些年,伤亡数字最多的是威宁军,被敌军攻入城内次数最多的也是威宁军,但与此同时,威宁军的装备和武器是整个卫国最好的,士兵的素养和实力也是所有军队中最强的!
而如今,面对沧澜皇的狼子野心。三国联军兵临城下的危局,卫帝竟然将威宁军的八成军力调离了玉门关!
他疯了吗?难道他就不怕东域海妖趁虚而入,直达国都吗!
整个威宁军。谁都不明白卫帝是怎么想的,却没有一个人发出质疑的声音,整支军队就像是一块铁板,里面只会出现一个人的声音。
那便是威宁大将军,许栈!
只要许栈认为卫帝的决定是对的,那么卫帝就是对的!
只要许栈与卫帝齐心,威宁军就绝不会乱!
此时的威宁大将军行于最前方,脸上的那抹刀疤在凄厉的风雪中显得越发猩红,但与往日亲征时不同。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眉开眼笑的少年。
“老爹。你说咱们这次去往徽州府,能不能见到梁山大哥?”
许栈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遥望着南方那灰暗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穷诸所苦苦等待的各路援军终于快要来了,但他最期待的,却并不是圣裁院的护院军,也不可能是徐家的私军,甚至不是千里迢迢而来的威宁军。
他最期待的,是来自神木山,来自鸿鸣书院的力量。
因为这是一个文道至上的时代,而鸿鸣书院,则代表了卫国最中坚的文道力量!
不论是穷诸还是许栈,即便身为一军统帅,其文位也不过御书,但在鸿鸣书院中,与他们文位相仿的教习数量就有上百人!
更别提,如今九大分院院士都有堂堂翰林之资,再加上数位文位及学士、大学士的荣誉教授,而且别忘了,除去陆三娇和白剑秋两人之外,卫国的另外五位半圣皆出自鸿鸣书院!
书院,才是一国之根基,才是一国之底蕴!
只有有了鸿鸣书院的倾力支持,这场仗才有得打!
而就在圣裁院院首朱禧离开的同一时间,白剑秋也率领着书院诸位教习院士,走出了那座白玉山门,翩然下山。
徐焕之当然也是要赶赴汜水关的,毕竟这才是陆羽放他离开的唯一原因,但直到白剑秋的身影消失在雪色之中,徐焕之也没有动身。
他走下了那九百零八级青石台阶,来到了那座草庐之前,推门而入。
草庐是徐焕之半年前搭建的,但在这期间,却只有五个人走进去过。
除了徐焕之和宁冰清在里面生活过一段短暂的时光之外,花圣汪灏来拜访过,后来苏文也曾进去待了片刻。
但即便如今过了半年,这座草庐仍旧没有被州府拆除,而是逐渐变成了神木山前一道新的风景线,供那些远道而来的学子文人瞻观。
徐焕之低头看着地上一尘不染的干草,还有多出来的一张木床,以及屋子中间的木桌板凳,微微有些意外。
便在此时,一丝轻微的响动自徐焕之身后发出,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手中抱着一床被褥,出现在徐焕之的眼前。
见到徐焕之,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他强压下来,他先是朝着徐焕之微微颔首,然后抱着被褥走进草庐,将其放在了木板床上,这才回过头,躬身开口道:“学生见过镇国大人。”
徐焕之是卫国的镇国半圣,所以这个称呼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徐焕之看着对方身上所穿的青色院服,有些不明白,少年脸上的恭敬之色是怎么回事。
半年前,徐焕之以悍然之姿硬闯神木山,期间除了重伤陆三娇、白剑秋两大半圣之外,他还杀死了百草院一位名叫河图的书院学生。
虽然场间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很少,但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所以徐焕之对鸿鸣书院的蔑视,对茶圣陆羽的挑战,以及对书院学子的血债,很快就被传遍了整座神木山。
至此,上到书院的分院院士,下到刚刚入学的贡生学子,无不对徐焕之保持了最大的敌意,除了一人之外。
这个人如今出现在了徐焕之的面前,出现在了草庐之中。
他是这半年中踏足这间草庐的第五个人。
他的身上常年穿着一套粗布麻衣,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夜,也顶多在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书院院服。
他的腰间一直挂着一把黝黑沉重的砍柴刀,这半年却未曾饮血,光芒黯淡。
他叫柴南,是一个来自燕国的普通少年。
如今的柴南未经国考,也没有如苏文那般的机缘获得圣气丹,所以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贡生,放在徐焕之的眼中,不过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
但这一刻,或许是因为徐焕之重获自由,所以心境甚佳,也或许是因为对于柴南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兴趣,所以他开口,对柴南问了三个字。
“为什么?”
柴南依旧躬身低首,听得徐焕之那声平淡的疑问,顿时浑身一颤,却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
“学生听闻镇国大人近日便会下山,所以想着,或许您会回到这里来看一看,便自作主张添置了一些家什,若令大人心中不快,还望恕罪!”
这不是徐焕之希望听到的答案,所以他微微显得有些失望,但在离开之前,他再度看着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似乎想起了一些平静而恬淡的画面,于是他决定再给对方一个机会。
“为什么?”
徐焕之再一次问出了这三个字,就连语气和音量都与之前一模一样,但在柴南听起来,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徐焕之想要问什么。
下一刻,柴南突然双膝一沉,跪倒在徐焕之的身前,低声道:“我叫柴南,与苏文有生死之仇,所以我希望能拜您为师,从此之后,我便是您手中的一把刀!”
这一次,柴南没有再自称为“学生”,而是“我”,听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但实则大不相同!
徐焕之听懂了柴南的这句话,他的目光落在柴南腰侧的砍柴刀上,似乎有些意外,于是他淡淡一笑:“可是,我听人说,苏文已经死了。”
是的,很多人都认为苏文已经死了,不管是白剑秋、王阳明,还是卫帝、陆羽,但很多人仍坚信着苏文还活着,比如沐夕,比如苏雨。
在很多时候,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所以柴南同样也知道,苏文没有死。
并为之深信不疑。
他慢慢抬起了头,对徐焕之一字一句地说道:“请您相信我,苏文一定还活着!”
徐焕之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抬了抬手,淡然而道:“起来吧,跟我走。”
柴南闻言,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喜悦,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来,将身上的青色院服脱下,扔到了草庐外的雪地中,扬起头颅,握紧了手中的砍柴刀。
下一刻,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自草庐离开,走进了漫天白雪之中,只留下了两双浅浅的脚印。
一路,向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