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今天这场战役一定会载入史册。
“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歼灭三万余人,光是溺毙在长江里的尸体就超过一万具,全军上下只有主帅一人只身逃脱,还顺手缴获了六千艘战船。你有没有看过任何一本史书上有记载这么辉煌的战果?反正我是没有听过。”我仰头灌下一杯烈酒。
不仅空前,我想,还极有可能绝后。
“本来这个时间是还可以再缩短的——如果不是主公,执意要歼灭更多还来不及逃走的‘敌军’的话。”
我故意在“敌军”两个字上加重了语调,我想这我的两个朋友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哈哈,还能说出冷笑话,至少心情还不算太糟。”鲁肃笑笑替我把空掉的酒杯倒满,随后举起了他面前的酒杯。“来!干!”
“子敬,”刘晔翻了个白眼,我明白他的无奈,因为我也拿这个没有皮调的鲁子敬没有法子。“觉明今天心情不好,你就不要再捣乱了。”
放心好了,就算我心情再不好,也不会在军务在身的时候喝酒。就算我有这个意思,我面前的这两位也不会舍命陪君子。
没错,我已经拿下沙羡了。
我完全不想提起攻城的整个过程,首先是没有那个心情,其次,也没有什么好提的。
这场发生在长江的大屠杀,本来就是交战倾尽全部的兵力,志在必得的一战,我军完全没有后援,黄祖也只是象征性留下一个屯的兵力驻守沙羡。请问,用五千人攻打一个只驻扎着一百兵力的城池,如此悬殊的差距,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么?
再加上沙羡离长江江畔本就不是太远,那举火燎天、哀鸿遍野的景象虽然他们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也足够把他们吓破胆了,我只是在兵临城下之后象征性的喊了一喊话,简简单单威逼利诱一下,就让他们乖乖献城投降了。
“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更应该要喝酒啊!喝一杯,醉一晚,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过去了。”鲁肃见我们两个都没有跟他碰杯的意思,于是自己干了手中的酒。
我苦笑,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容易过去,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
追悔、埋怨、遗憾、仇恨……通通都是不想放下,或者放不下的衍生物。
一想到那三万多具从长江江底捞上来的被泡坏了的浮肿尸体,我就无法产生一点与有荣焉的感觉。那是就算再多十倍的杀戮,也无法换取的荣耀。
况且,就算睡一觉起来能忘记,到了明天,这件事依然还会被提起。
“主公,到底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刘晔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圣人,他也会气愤、会迁怒、会失控,更何况这还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觉明你也跟曹操有血海深仇啊,将心比心,如果换成是你,你也不见得能比主公处理得更好啊。你应该能理解主公的心情。”
“子扬,你这话算是什么安慰?”我抬起头,看着酒肆栏杆外的月光。“没错,我是能理解主公的心情,但那又怎样?难道明知道他做的是错事,我也要跟着一起错下去吗?明天黄祖的家眷就要被主公亲自斩首示众了,几个妇孺而已,跟主公与黄祖的仇有什么关系?”
“主公的性子是听不进去劝说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刘晔定定看着我。“觉明,你后悔了吗?”…,
我知道刘晔问我的这句话背后的意义,毕竟黄祖的家眷是我亲手绑缚给孙策的,他们将要死在孙策屠刀下的明天,也有我的一份。
“后悔个屁。那是黄祖的妻儿,又不是我的家眷,我才没那么矫情。”我又灌下一杯烈酒。“只是你能骗得了天、瞒得了地、欺得了神、过得了鬼,可是你能说服得了自己的良心么?我做不到。”
“说服不了也得受着,除非你打算明天劫法场。”鲁肃突然冷冷插了一句话过来。“不然你就乖乖闭嘴。”
“子敬!”刘晔低喝。
“我又没说错,”鲁肃干脆连酒也不喝了。“这就是权力,强行逼迫他人屈服自己的力量,只有站在权力顶端的人,才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我只是帮他正视事实而已。”
“够了!”
我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忽然一拳砸在桌子上,粗暴没收了他们的对话。
酒肆中忽然陷入一片静默里,就连别张桌子的客人也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拳吓到,悄悄打量着我。
好半晌,我才缓缓开口。
“我醉了,扶我回去吧。”
我没有来过沙羡,但我想不管是在哪个城池,都不会有人无端端就玩全城大聚集。反过来说,一旦有一天整个城池的人都突然聚集到了一起,那就必定有大事发生了。
今天会发生在沙羡城内,又唯一有资格称为大事的事只有一件,也只会有这一件:江夏太守黄祖的家眷,在江夏子民面前的——
公开行刑。
多么讽刺。
老实说我真的很不想来,但我已经是孙策帐下非孙姓将领外,仅次于两个中郎将的四名校尉之一,不来又确实不像话。而且昨晚我和鲁肃刘晔溜出军营喝酒解闷的事孙策一定知道,但他到现在都还是什么都没说。这是孙策能对我做出的最大让步了,我不能让他难堪。
况且孙策是亲口说过要拿整个江夏郡的命替孙坚陪葬的,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他今天到底会不会真的屠城。
午时,二刻。
还有一刻的时间,黄祖的妻儿就要在整个沙羡城的百姓面前被枭首示众,既是复仇,也是杀鸡儆猴。此刻所有人员都已经就位,准备挨刀的、看戏的、陪衬的,该跪的跪、该围观的围观,该跪坐的跪坐。而整部戏曲里最重要的主角,孙策,已经驻着刀,昂扬挺立在了万众瞩目的邢台之上,闭着眼睛等待该死的午时第三刻。
烈日当空,我看见很多人的脑门上都被猛烈的阳光炙出了汗水。但没关系,我保证这些汗水,很快就会失去原有的温度。
阳光投射在日晷上的刻度,终于缓缓移动到了宣判死亡的午时三刻。
不需等人来提醒。孙策早已张开眼睛。
没有临死前不甘的挣扎,没有用来掩饰怕死的愤怒咆哮,整个邢台上只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仿佛认定了命运加诸于自身理所当然的厄运。
不需要再多说一句废话了,孙策和黄祖的恩怨历史是所有江东子民都心知肚明已久,并被再三强调,反复深刻在脑海里的事,他有足够的理由,亲手一刀又一刀砍掉这些跪在邢台上的妇孺的脑袋。
孙策转过身,面对其中一个跪在邢台上的女人,在炎热的阳光中高高举起刀。她是黄祖的正室。
高高在上的太阳被刀遮住了一半,那锋利的刀锋,仿佛要将我的视线一分为二。…,
沉重的低气压,几乎就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啊!”孙策突然悲怆大叫,在几乎震破耳朵的狂暴吼声中,他迅速挥下了手中的屠刀。我闭上眼睛,不忍去看身首分离的瞬间,但突然炸裂在一片黑暗里的声音却在我听起来却非常不正常。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刚才那青天霹雳的一刀,被一并粉碎掉的样子。
我缓缓睁开眼睛。
她还活着。
孙策的刀并没有将近在咫尺中的头颅砍下来,而是深深劈进了黄祖娘子旁边的邢台上,她还活着。
我看见孙策呆呆立在邢台上,好像所有的精气神全都随着刚才猛力斩下那一击,给狠狠发泄了出去。孙策的胸膛正在剧烈起伏着,仿佛在场所有人的眼光对他来说全都不存在。
伯符……
“仲谋。”孙策低声唤道,但他的目光还是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具体的地方。我看见他紧紧握着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大哥。”孙权站了起来,看着他大哥的表情也有点错愕。
“你也是孙家的子弟,这些人的发落,由你安排。”
“诺。”
孙策交代完以后转身便走,对每一个迎向他的人说不要跟着他。我已无暇去听孙权对这些人的发落,站起来便走。我很在意孙策离开以前的失魂落魄。
孙策的步子走得很快,我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在一条没有人小巷子里发现了孙策。
孙策……在哭。
虽然没有听到一丝声音,但他抵住墙壁的脸上显而易见的泪水,却不会骗人。
像孙策这样连痛都不会喊的硬汉,居然,在哭?!
我急忙将自己的身体隐蔽在墙角的另一边,怕我的突然出现会惊扰到他。
“爹……”孙策的低声轻喃,被溢满泪水的哭腔切割得断断续续。“是孩儿没用……您离世了八年……孩儿都还没有找到射杀您的人是谁……我知道很多人是无辜的……我也知道不应该……但就算是宁错杀不放过……在长江里埋葬了近四万人……孩儿也还是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真正替您手刃了仇人……”
紧贴着墙壁的背后突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动,这是只有用血肉之躯的拳头,才能捶砸出来的节奏。
“伯符在您的坟前发过誓……要用整个江夏郡的生命替您陪葬……但现在……孩儿连黄祖的家小都下不去手……”
“爹……求您教教孩儿……伯符……到底应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