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子时将近。
摆脱了春季的尾巴,就连夜晚的风也渐渐变得燥热。交战的时刻越来越近,全军都在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备战,但我却有点无所事事。
今晚趁夜袭营的作战计划,我并没有启用“陷阵营”和“飞将骑”这两支精锐之师,除了这两支部队都有不同程度的战力折损以外,没有这个必要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如果连攻打区区的山越人都要动用王牌,那我还争个屁天下?
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我来到了一座府宅前。
“未曾料想将军会在只这个时候造访,操有失远迎,还望将军不要见怪。”凌操龙行虎步从内堂里走出。他的笑声依旧豪迈畅快,却没有抱拳。
“哪里,是南宫亮不请自来上门叨扰,才希望将军不要将南宫赶将出去才是。”再怎么说也是客人身份,怎有安然坐着等主人家亲自来迎的道理,我站起来笑道。
寒暄了几句之后,我们分宾主而坐。尽管明知道这样做不妥,我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他的左袖上。
相比右边几乎就要被内里肌肉撑到裂开的鼓袖子,他的左袖却显得干瘪很多,我注意到那袖子很容易就会轻飘飘地随风飘荡,仿佛里面什么都没有似的。
不是仿佛,那看起来空荡荡的袖子里面,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白天的时候,并没有点名让他出战的原因。
今晚我用来偷营劫寨的主力,全是我所信任的旧部。这当然是我有意在培植属于我的势力,构筑我所驾驭的大龙,但我也清楚今天就让魏延领五千精兵实在太勉强。并不是说他的能力不够,只是他毕竟是新降之人,又与众将的旧怨未去,他们能不能相互配合实属未知之数。可我却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白天当我赶到的时候,蒋钦就已经受了轻伤,回城途中又加重了伤势,虽然性命无忧,但短期之内是无法领兵作战了。而凌操……则被削去了整条左臂——他可是左撇子。
“战场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注意到我目光落处,凌操倒是笑得很释怀。“今天老子留在战场上的只是胳膊而不是命,这就已经够划算了。”
“不可惜吗?”
“人生在世,丢到的东西那么多,若每丢一件都要回头缅怀一下,哪还有时间去看明天?”凌操说得潇洒,但语气跟之前相比却略显暗淡。然而我却知道他纵然有所惋惜,也只是在沮丧自己很有可能无法继续再为江东效力而不是自己的手臂。
“话说回来,作战就要开始了,将军不去做出征的准备难道没关系么?”凌操转移话题说。即使不在军中,他也依然是个有品秩的将军,这点情报他还是能知道的。
“出征?出什么征?我现在是数万大军的主帅,我的阵线不在前面。”
我摇着手指说。“身先士卒,带动士气,那是将领的职责。在最正确的时候,将最正确的人放在最正确的位置,这样正确的决断,才是我必须尽我所能去做到的事。不过你说的也对,作战即将开始,我也应该回去坐镇了。”
我从席子上站了起来。我这次来凌操家真的只是顺路过来看看,看看他的伤势,看看他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然而就在我即将离席出门的时候,一个小鬼却拿着一根长枪从内堂里跑出来,那才刚开始发育的身体却抓着比他还高的标准军用制式长枪,那不像话的悬殊比例看上去着实有些可笑。
“南宫叔叔,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臭小鬼高举着长枪嚷嚷,以一个小孩的标准来看,他的臂力确实强悍。
“闭嘴,是南宫哥哥!你这个死小子也不笨啊,怎么就是教不会?”我已数不清这次是第几度纠正他了。
臭小鬼姓凌名统,今年才十一岁的他当然还没有取表字,是凌操的独子。出生在虎将家庭,凌统当然想像他所崇拜的父亲一样驰骋沙场,基本上每碰见他一次他都要跟我提一次,和我家的倔丫头玲绮如出一辙,缠得我不行。不过玲绮始终是女儿身,凌统则年纪太小,我会答应除非我脑子坏掉。
“不要转移话题!今天我说什么也要跟你一起上战场!”凌统举起手中的长枪,我发现他今天拿着的这支好像不是平时他所惯用的那支,颜色较为暗沉,枪杆上坑坑洼洼的战痕也颇多,我猜这才是陪伴凌操身经百战的兵器。“现在爹爹已经不能再上战场,我身为凌家唯一个独子,除了代父从军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瞥了一旁的凌操半眼,只见他在看着儿子不知所措笑着。唉,这凌操什么都好,就是太宠溺儿子了,搞到现在连半句阻止儿子的话也说不出口。不过我在这方面倒是颇有办法。玲绮是女孩子所以我才束手无策,然而如果死小鬼是那还的话。
“可以啊,”我伸出一只手。“老规矩。”
要上战场可以,先打过我再说。不过也别说我欺负小孩子,我不用兵器,再让你一只手。如果这样你还是输,那就再回家练个十年八载,省得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坏了你老子的招牌。
这就是我和凌统之间所订立的老规矩。
“好!”
好的同时,他的长枪也一并由下自上突刺过来。这也是我和他之间的规矩,不必特别找个什么开阔地再风雅地摆个架势。战场上可不是这么悠闲的地方。无论手段,生者为王。
啧,来来去去,结果还是用单调的突刺开场。
我嘀咕了一句,微微偏头后正欲伸手便抓,忽然就看见那支长枪就这么在半空中直接朝我横扫过来,我连忙侧头躲过,但长枪紧跟着一伸一吐,犹如毒蛇吐信,立刻就盯着胸口给我直接戳了过来。
……真把我当杀父仇人来着?
我错身躲过,腰间贴着长枪的枪身就这么滑了过去。原本我是打算顺手扣住他的喉咙,然而我才刚顺到他身后,手还未伸出,也不知道凌统是怎么做到的,枪尾就撞在了我的腹甲上。我后退了三步,微微吃痛,幸好我大战过后我甲胄未卸,不然只这一下我至少也要受个轻伤。
凌统也算是一个将门虎子,兵法略通,既已占上风当然要乘胜追击。他转身回枪,将枪当棒,精铁炼铸的枪身硬是破空扫来!我抬脚格挡,但那重量和离心加成的劲道依然渗透了腿甲,钻进了我的身体里。干,真的好痛!
一寸长,一寸强。然而一旦被欺进了周遭的方寸之内,优劣互易,强点就变成了弱点,兵器的长度反而成了阻碍。
忍痛踢开被凌统继承的长枪,不等小腿缓过劲来便迅速冲上。凌统还想收枪再攻,但不管他的力气再怎么接近成年人,他始终还是一个体格才刚刚开始有了成长迹象的小鬼,那长枪对他而言终究还是大了一些,无论是攻是守,动作都有些不流畅。仅仅只是这样,在高手眼里就已经足够致命。
“胜负已分。”我扣住了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则卸掉了他只回防到一半的长枪。“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一年之内,你都不要再跟我提参军的事。”
“可是……”凌统还想说些什么,看来是不甘心就此认输了。
“说到做不到,那是只有小鬼才做得出来的事。能愿赌服输的,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现在你应该不会想说你做不到吧?”我戏谑看着小鬼。“你不是经常说你已经长大了吗?凌统凌公子?”
凌统嘴角一撇,恨恨将脸甩向一旁。
小鬼虽然难搞,但这种倔强却不是顽劣。他会这么执着,定然有他自己的考量,然而不管怎么说,年龄问题始终是他的硬伤,他毕竟还是太小。只是我知道这样的理由是不可能劝得住他的,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弱点,和顾忌。
谁都想获得别人的赞美与认同,用以喂养在体内饥渴的自尊心。然而随着年岁越长,性子变得愈发成熟稳重,在见识到了世界的残酷,和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批评后,人却反而学会戴上了伪装平凡的假面,露出满足于现状的微笑,将以前那个自我意识过剩的自己归类成幼稚,好像现在没有认同也无所谓的的平凡,才是适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模样。而更小一点的,则压根就不知道自尊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半小不大,现在刚刚好。
放下了凌统,将长枪交还给了凌操后,我拱手向这对父子告辞。儿子我只能帮他管教到这,剩下的就是他身为爹的工作。看他是要继续将儿子调教成合格的猛将,还是让唯一的独子远离生死无定的战场,全在凌操自己的一念之间。
时间并没有在墨色的夜幕中留下丝毫痕迹,天空上的明月星辰依旧璀璨。我拖着隐隐作痛的小腿走向城门的方向,嘴角的笑意始终没有散去。
不过半年多一点的时间,凌统的身手就已经让我刮目相看。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继续成长下去,看要不了多久,我手上就又可以多一枚,可堪大用的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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