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放开了我的手,她已经知道这一场嘴仗,根本无法避免。
“够了!”
张承赶紧抢先开口,他一点都没有真的想要斥责那些人的意思,只是在阻止我发疯,他知道往常冷静的人一旦失去理智的后果,那往往会比起平时就很暴躁的人更疯狂。尤其我们的争论早已吸引了很多百姓驻足围观,如果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滥用武力,势必会造成很糟糕的影响。鲁肃却一直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看笑话。“步小姐的经历已经够曲折坎坷的了,嘲笑一个不幸的弱女子,是真的能让你们觉得爽吗?”
“说得很好,不愧是长史大人的长公子,说的漂亮话就是有够正气凛然啊。来啊,我们都来为张世兄鼓掌!”为首的华衣男子又开始大笑鼓掌,但我却发现他的眼神,寒冷得很可怕。“只是为什么当我们的亲友们,被孙策训斥、鞭笞,以各种名义施以各种刑罚的时候,却从未听到过张世兄你的半句仗义执言呢?是张世兄的正义有范围,而我们刚好在这个界线之外?还是张世兄跟令尊大人已经丢文人气节丢到不止是给孙家当狗,还开始舔起南宫将军的脚趾了?”
张承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恐怖,他脸上的狰狞和杀意,和刚才的我比起来只怕犹有过之,而我却吓了一大跳,几乎就忘了要揍人泄愤。
喂喂,不是都说张家是仅次于孙家的第一世家吗?不是说张家在吴县里面是很受人尊敬的吗?这些难道都是假的?怎么这几个人并不买账啊?还是我从桃芝身上带到的仇恨,连张家也沾染上了吗?我有这么大能量?
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另一个更大的惊吓却以一种瘦小的身影,悄然破入我们和那群纨绔子弟的楚河汉界里。
“因为自作孽,不可活。”
那比我矮上整整一个头的瘦小的背影平淡无奇,就连衣服上的补丁也是寻常穷苦老百姓的级别。他的双手缩在袖子里,却用着淡淡清雅的声音,傲然对抗嚣张跋扈的妖魔鬼怪。
与其说他是青涩的男人,倒不如说他是个早熟的臭小鬼。
“为什么自己被惩罚了,却总是推托成别人的错,而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们既然自诩为孔孟圣贤的弟子,应该都听过吾日三省吾身这句话,难道你们从来都没有反省过吗?还是说会做错的,可以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却唯独不会是你们——这就是你们反省过后的结论么?”
“臭小鬼你说什么?!”曾经被我扭断过手的混帐勃然大怒,指着突然插进来的小个子大叫。“你算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话?!”
“干什么?摆架子么?”我赶紧上前,将那么有种又如此有趣的小鬼挡在身后。“这么气急败坏,是被说到了痛处么?”
“你!”
原本他们的脸就已经有够愤怒扭曲了,现在再加上我的刺激,他们的表情更加丑陋狰狞。
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只是眯着眼,用异常冷静的目光,审视着我们。
那个,被所有人拱在了前面、团团包围在中间的华衣男人。
“你们愤怒的,真的是亲朋好友,被孙策主公以各种理由鞭笞责罚么?孙策主公,真的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蛮横暴君么?”我身边的小个子再度开口,也提醒了我一个遗忘了很久的疑问。
我第一次来到吴县的时候,孙策只要一举手,总能获得满城百姓的欢呼应和。这一景象,无论是在董卓暴政下的长安,还是师父入驻后的下邳,我都从没有见到过,就算伯符本人,都没有在其它郡县重复过同样的场景。这一点,很奇怪。
诚然,被称为小霸王的孙策,和上古时代的西楚霸王项羽相比,在武功军略,乃至个人气度上,都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政治目光都必须一样短浅。如果伯符推行的政策的确有利于民,那为什么得不到其它郡县的百姓承认?如果他的政治造诣确实不足,那又为何能获得吴县百姓的拥戴?是这里的百姓,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吗?
答案,恐怕现在就摆在我眼前。
“三人成虎?”我斜眼。
“将军明鉴。”小鬼微笑点了点头。
三人成虎,出自战国策魏策二,讲的是魏国的一个忠臣庞恭奉劝魏惠王不要听信谣言时,所举的一个例子。这原本只是一个讽刺魏惠王无知的小故事,但到了后来反而是庞恭所举的那个例子: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成为经典流传了下来——
谣言,经多人重复述说,就能使听者信以为真。
人生在世,都有其独特的、和其他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和连接,这些关系连接并不对立,而是彼此错乱交叠地存在着,联结成网,然后随着世代的交替而覆盖延续。
江东,这个遍布着世家大族的江东,自然也在这蜘蛛网般的关系网笼罩之下。尽管有时会有世族因家道中落而落入凡尘,却也总有新兴世家会崛起替换。这个网,不仅是笼罩着江东全境百姓的鸟笼,也是支撑蜘蛛猎食的基筑,无论他们是否全都在朝为官。一旦这个网,有一部分对蜘蛛不满,那灰暗的情绪就会沿着网的痕迹快速传播扩散,直到将所笼罩的一切全部吞噬。
也许他们并非故意制造谣言,但每当他们先身边的亲友抒发自身的不满时,基于同仇敌忾的心理,那股怨念同样也会繁殖增生在亲友的心中,然后散播向全境国土。
谣言止于智者,眼见为实,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智商看清事实,甚至,很多人喜欢抨击时事现状来凸显自己的擅长思考,和与众不同。一旦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再利民的政策、眼前所见再真实不过的一切都会向猜忌的黑暗方向异化扭曲,堕落成民不聊生的世界。
利益不会无中生有,有人变多,自然会有别的人变少。身为猎物的羊越是肥壮,意味着作为捕食者的狼就越是瘦弱。
“但孙策主公真的有剥夺得你们很厉害吗?”小鬼昂头挺胸,朗声道。“还有余力经常举办斗诗宴这种毫无意义的愚蠢宴席的你们,真的有尝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滋味吗?你们可知道这些在你们看来微不足道的口食,能救活多少人的命?”
小鬼缓缓呼出一口气,紧接着,他吐出了一句让我通体畅快的话。
“不过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白痴自大狂而已。”
犹如是装满了火油的罐子被摔进了火堆内,一旦被怒火烧掉了理智,尽管平日里穿得衣冠楚楚,满嘴仁义道德之乎者也,也一样会退化为兽,血红着眼,涨红着脸,仿佛随时会抓狂冲上来,择人欲噬似的。
但没有。
因为有一只手,早已在他们情绪爆发之前就高高扬起在空中,压制着不断膨胀的气焰。
“自大狂么?口气真是大啊,是仗着有南宫亮为你撑腰么?”华衣男子的笑泛着着寒。“如果我们只是自大狂,那连官吏都不是的你,又是什么货色?”
“没错,眼下的我,确实只是布衣白身,但不会是一辈子。”小鬼声音亢奋,双眼隐隐露着锐利的锋芒。“对错无关身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也是一个平民百姓吧?”
“好一副伶牙俐齿,但也不过是在徒逞口舌之利的空口白话罢了。”骚骚头,那华衣男子冷笑。“虽然我并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但被人一直看扁我也会很困扰的。不如就来比一比吧,伯言表兄。”
咦,喂,等等……表兄?!
他们是亲戚?!
“你想要比什么?”
“以十年时间为限,十年之后,看看我们的官职和权势谁能够更胜一筹。”那男人若有似无瞥了我一眼,又说:“当然为了避免有人说我虚伪言行不一,十年后无论成败,我都会挂官而去。”
“没有别的条件吗?”我眯眼。
“为官入士,靠的并非只有自身才干。如果没有足够的人脉和威望,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男人嘲笑似的看着我。“当然我相信伯言表兄也是一个正直之人,不会在背后耍弄龌龊肮脏的手段。”
小鬼淡淡哼了一声,我在鼻孔里喷气。好一招以退为进的激将法,这下倒是不方便暗地里下绊子了。
“既然如此,算上我一个!”曾经被我扭断了手的男人恶狠狠切入对话。“看看我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徒有虚名!”
“张允世兄邵自是欢迎的,”男人转向张承。“张承世兄,你也一起来吗?”
“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么?”张承的叹气很用力。“我们本来可以和和气气做朋友的。”
他仍然不想将关系搞得太硬,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对方已下了战帖,我们却没有不接的退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率先转过身,牵起夕颜的手就走。她的脸还是臭臭的,却也很给面子的没有甩开。
只是等回到了家,我就有苦头吃了。
“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动手。”当我经过鲁肃身边时,我听见他这样说。
“放心吧,说不过别人就打,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品。”我冷笑。“日子长着呢。”
没错,且不论在大庭广众之下暴打张允一顿会造成的种种恶劣影响,他们那种白痴脑袋也不会觉得这是惩罚,反而会当成是我的示弱,气焰更加嚣张。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付出悔恨终身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