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五月。
常听人说天公不作美,不过我一直认为这句话不过是一句以自我为中心的矫情。确实有时候老天会弄出一场糟糕的天气打乱了人的计划,或者干脆下一场雨破坏人的好心情,但终究还是少数。
真正常见的到底还是烈日当空、阳光普照的晴朗天气,或许正是因为太常见了,习惯了以后就很容易视而不见。
所以那一天,依旧是一个燃烧的大火球正当空的好气候。
酸臭的汗珠在炎热的空气里不断被蒸散出身体发肤,然后在厚重封闭的战甲里酝酿成可怕的气味。
“他娘的,”他轻轻扯了扯身上的战甲,好像怎么穿都不舒服。“为什么老子要来守尸体啊?”
他是被编排在今天跟我一起值班的士卒,时至今日我当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本来我们就不同属于同一个军营,姑且叫他小乙好了。
“做好自己的事,少抱怨。”我抓着枪,一动不动地站着。“抱怨也没用。”
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当时还是十二岁的我身板还不够结实,穿上那么重的战甲,简直动都动不了。
“新兵蛋子,”小乙驻着枪,**似的笑。“看你年龄不大,口气却倒是不小嘛。混哪里的?”
“南宫亮,前几天才投效到吕布将军的帐下。”
“吕布……大人?”小乙脸色刷的一下变成了惨白,身体也瞬间变得如同石头一样僵硬。
我知道他在忌惮着什么,因为我也不想转头看着身后被示众的那具尸体。然而越是不想去看,脑袋中的影像却变得越发清晰。
高高吊悬的头颅披头散发,满脸血污,早已不复以往的霸气凶残。原本肥胖的身躯此刻并没有跟首级连在一起,而是不着片缕躺在地上,暴露着满身的伤痕,和早已干涸了血迹的空洞颈腔。最为显眼的不是肥大凸起的肚子,而是肚子上面那一点燃烧的火光,这一盏以肚子里的肥油作燃料的天灯,今天已经是点燃的第三天了。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尸体,也不是尸体鲜血淋漓、残缺不全的模样,而是这具以往的身份。
魔王,董卓。
这位生前连累了无数人流离失所,毁灭了万千家园的罪魁祸首,死后无法入土为安也是理所应当,咎由自取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但师父一直保持沉默,将董卓的尸体交给王司徒任其发落的表现,却让我觉得很可怕。我当然知道这是正确的做法,尤其手刃董卓的是师父,而董卓本人树敌无数,宰掉他甚至不需要解释理由。只是毕竟是叫过义父的男人,无论他们彼此是真心相待还是互相利用,总算是叫做有知遇之恩,提携之义。没错下令点董卓天灯的王司徒,此举也获得了长安百姓的喜大普奔,但师父如今仍能如此冷漠看着董卓的尸首被人践踏,这一点,让我不寒而栗。
今天是董卓被枭首示众的第三天,怨气已出,热情褪去,围观狂欢的百姓已经比最初的那天已经少了很多。
忽然一个人提着篮子,从稀疏的人流中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身影不算高大,衣着也不算华贵,头发甚至花白了一半,但他却浑身散发出一股浩然正气,让我没办法把他当成打算抢尸体的宵小之徒。
“站住!”小乙大大咧咧用枪指着那个人。“干什么的?你知道后面吊着的是谁吗?快走快走。”
头发半白的男人当然没有走,但也没有继续靠近。他忽然屈膝跪了下来,向我们磕了一个响头。
……不,是向被吊在我们身后的董卓,磕头。然后他从篮子里拿出冥纸和白色的蜡烛,就地燃烧了起来。
我和小乙同步大张着嘴巴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半句话。
这个人是疯了吗?居然在拜祭董卓这个人人恨之入骨的窃国恶贼?
这里的异象也吸引到了很多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的百姓都看向这里,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
这下可不妙。
“喂喂喂,你谁啊你!你知道后面吊着的那个人是谁吗?”小乙扛着枪大喝。“连这种人都敢祭拜,你活得不耐烦了!快滚快滚!”
“我知道,他是董卓。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仅仅是因为惧怕可能的后果就轻易抛弃自身秉承的原则,那跟一具尸体又有什么区别。”老人的声音很平淡,眼神也很坚定。“无论他生前造过什么孽,现在他都死了,他所有的罪恶都会化作刑罚跟着一起去地狱,继续折磨他的灵魂。尸体是什么痛楚也感受不到的,死者为大,你们又何苦这般作践一具没有任何感觉的尸体?”
我的脸色瞬间大变,大变的原因不是因为老人说的那番话,而是因为周围听到了这句话的百姓全都暴躁了起来。对他们来说,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对就算是尸体的董卓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恨,这句话等于将他们全都指责了个遍。
“你这老头在那胡言什么乱语?!是神经病就回家待着!”我注意到有几个地痞**已经看向了这边,他们这类人做事可没有什么准则,普通人若是有借口被这些人缠上,不死也得被扒层皮。“聚众闹事是要吃牢饭的!”
走上前看了老人两眼后,我这才感觉老人有些眼熟。
那个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个她一袭出尘的白衣,头上梳着未婚的发髻,不算很大的眼睛狭长又晶莹剔透,却流露出沧桑的气质。她不算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她清秀得像是一朵淡雅的白莲花,却一点都没有高贵冷艳的距离感。
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搀住拜祭董卓的老人,说:“爹,这位兵大哥说的对,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爹?我的眼睛瞪大。这老人的年纪看起来都可以当这个女人的爷爷了,老来得女也不需要那么老吧?
但她终究还是迟了,一支伍队已经围了上来。
我在一旁冷冷看着。
带头的那个人我见过,他是貂蝉的义父、王司徒府上的一个管家。没有权力会找不到他的主人,自从董卓伏诛之后,他留下的巨大权力就被王司徒和师父对半瓜分,王司徒主管政经,师父负责控制军队。这个管家带领的人并非出自军队,而是官府衙门自行配置的管治安的小吏,倒是没有逾越了界限。
不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起来也并非是唯独董卓才会有的毛病。
“蔡大人,您这样子是……”管家皮笑肉不笑。“蔡大人,司徒大人是下了命令的,还请蔡大人别让下官难做。”
“伯喈今天来祭奠太师,不是以左中郎将的身份来的,”老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愠色。“伯喈只是在以私人的身份来感谢太师的提携之情的,还请大人通融。”
“抱歉啊蔡大人,这个下官可做不了主,能否对您网开一面,还得司徒大人来做主。”管家陪着笑,语气却强硬得像块石头。“现在,还得委屈蔡大人,跟下官走一趟。”
“爹!”女孩抓着老人的袖子,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的凄惶。
“放心吧,”老人拍拍女孩的手,安慰:“爹去去就回。”
老人最后并没有回来,更准确地说,他并没有活着回家。
据说老人在被“请”到了王府后也没想过要改变初衷,这当然会被已经大权在握的王司徒视为大逆不道,于是在大半个在朝官员的求情被拒绝之后,老人最后也冤死在了狱中。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人叫做蔡邕,是有名的大文豪和大书法家,在董卓当政期间一直提拔到了左中郎将,同时兼顾着修汉史的重任。
至于女孩,她是蔡邕的亲生女儿,名字叫蔡琰……
“可以啊夫君,”夕颜斜眼横了过来。“没想到连蔡大才女都是您的老相好,真没想到你的魅力这么大。”
“我只是称赞了她几句,又没说她是……”
“你想否认吗?”夕颜的眼角慢慢下压成鄙视的角度。
“……没,我承认。”
“那顾雍大人呢?”桃芝吃吃笑道。“他刚才好像完全没有被提到。”
经过这些时日,我发现我们三个人的人相处渐渐固定了下来,如果没有被什么特别的异状气到抓狂,夕颜和桃芝都是我贤良淑德的好妻子。但夕颜毕竟是一帆风顺的士族宗女,小性子容易在抓狂后原形毕露,然后像只顽皮的猫一样挠我满身伤痕。而桃芝在历经磨难以后则显得温婉柔和很多,更多时候在一旁笑着围观,偶尔出声替我解围。
没有哪个更好的比较,只要有爱,她们都是好女人。
“当然没有顾雍,因为我认识他,是在那以后的事了。”
顾雍是蔡邕最得意的弟子,据说顾雍的这个雍字正是因为蔡邕对这位弟子欣赏和肯定,而赐予的同音字。
这个顾雍,正是吴县本地人,也是难得的天才,年仅弱冠就已经为官入仕,出任合肥长,然后一直在江东境内流连做官。所以在蔡邕出事的时候,他并不在长安,我也是在他回长安奔丧的时候才见到他。
不过尽管那个时候我跟琰儿已经两情相悦,但这位天才对我的态度一直很不好。他一直觉得合谋除掉董卓的师父和王司徒是同一挂的,所以蔡邕的死师父也有一份。真是误会大了。
这下还跟他儿子也结上了怨,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