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话,真的不想挑在夏天出门打仗。”他抬头看着天空,呢喃自语。
“如果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打仗。”我嗤之以鼻,也抬起了头。
大火球似的太阳孤高地挂在半空,将天空烧成一片寂寥的苍南,如同被战争蹂躏过后的废土,纯粹得找不到一点杂质。脚底踩住的黄土仿佛也被烤得再也受不了了,脚底蒸腾的灼热呼吸甚至扭曲了空气。
这里是吴县的练兵校场,如同往常一样,方阵列着数以万计的兵士。
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天就连我自己,也站在了点将台下。
也就是说,今天的主角并不是我。
而是在我之上的,江东第一人。
然而直到现在,点将台上还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主公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主公还没来?”
“难道今天不出征了么?日子什么时候改了?”
“……”
背后传来士卒们小声议论的声音,杂乱无章又绵延不绝,像是在被一群蚊子包围着一样。
这些都是跟着孙策征战已久的子弟兵,按理说应该不会那么没有军纪。而且现在我是全军统帅,在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安抚军心士气也是我的工作,但唯独现在这种时刻不行。
“将军,再这么下去可不行,”一个人从背后偷偷潜了上来,我瞥眼一看,是我的副将太史慈。“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主公却还没来,得想想办法才是,不然军心恐怕就要下降了。”
我看了看天空,按照太阳的角度大约估算,现在的时辰大概是辰时二刻。今天是我们这批攻打皖县的部队誓师出征的日子,号称“江东四铁柱”的四位老将都在前几天里陆陆续续出发了,我们是最后一批。
行军打仗,最讲究士气。若果士气高昂,士卒们往往能以一敌十,甚至以一当百。古往今来那么多以弱胜强的战役,除了为帅者筹谋得当以外,士卒战力强悍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其实所谓的军心士气,说白了就是给底下的士兵们一个战斗的理由,而如何让他们接受,就是一个将领统帅力的表现了。
“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道,”我故意叹气。“但既然主公就在这里,誓师的事只能让他来做,而不应该由我代劳。可是你也看到了,促请的传令都派出去几批了,主公不现身,我又有什么办法?”
“话说他到底在搞什么?”鲁肃扯了扯衣领,然后抹了抹头上的汗,语气颇为不满。“又不是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是不知道士气的重要性吗?再任性……”
“子敬!”
我瞪了鲁肃一眼,制止他再继续说出损害军心的实话,但我们周围的将领,甚至比较靠前的士兵,听到鲁肃的话后全都皱起了眉头。
我叹了口气,凌厉的眼神再次射向鲁肃。鲁肃低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反省。
但我想是没有,因为刚刚我看见,他低下来的嘴角,正隐隐上扬着。
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
“我……从没想过要杀公瑾,正如我从没想过要杀了伯符。”我淡然看着鲁肃咄咄逼人的目光。有人说诚恳才是一个骗子最大的本事,但我并没有说谎。
“这个我相信,你并非完全是无情无义之人,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但只要孙策还有一天活着,你绝对没有夺取孙家兵权的可能,所以你背后应该还藏着一个人,在为你布局着现在局面吧?”鲁肃重新坐了下来,嘴角在穿透了木窗的阳光里阴险地笑着。“所以呢,那个人是谁?”
“呀咧呀咧,”一个贱贱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么简单就被人套出了底细,公子,你说,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是的,这个语气,对我的称呼只是公子的人,不会有别人了。
鲁肃瞪大眼睛。
“原来,如此。”
鲁肃摇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鄙人还是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好了。”他从背后走到了我身边,向鲁肃垂直作揖。“鄙人贾诩,现在替公子,谋划夺取孙家兵权之事,见过子敬先生。”
喂喂喂,现在到底是谁在透露我的底细啊?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我说怎么感觉,你的能力好像并不如传闻般智如鬼神,原来我们看到的你,”鲁肃好笑看着贾诩,然而他咪成了缝的眼睛里却穿透着锐利的光。“果然是好手段,文和先生果真当得这‘毒士’之名。”
“哦?子敬先生居然知道文和?”贾诩还是笑笑。“连鼎鼎大名的子敬先生都知道区区贱名,文和真是受宠若惊呢。”
喂喂喂,这样不是等于就承认自己是“毒士”吗?真是万箭齐发也射不穿他的厚脸皮。
“文和先生太过谦虚了,毕竟先生可是战败了吕布的男人啊。虽说温侯最终是死在了曹操手上,但温侯的败亡之路,却是始于先生协助李傕郭汜攻破长安。”
“子敬先生现在说这个……是想挑拨吗?”贾诩打开手中的扇子,嬉笑的表情依旧是那么从容不迫。
“是期待才对,”鲁肃伸手请我跟贾诩坐下,好像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似的,真是的。“我想看看,把吕布推向了死路的男人,接下来还能做到什么。”
我跪坐下,贾诩也屈膝坐下。他坐在鲁肃的对面,而我则卡在他们中间。
“还可以毁灭孙家。”贾诩用扇子掩着嘴,冷冷说。
“文和先生真会说笑,”鲁肃瞪大眼睛。“如果真把孙家毁灭了,这兵权也就散了。”
“这兵权本来就已经散了,因为孙策已死。”贾诩还是一副“江东只知有策,不知有孙”的论调。“你以为现在孙翊牢牢掌握了江东的兵权吗?他之所以能够驱策得了江东士卒,是因为他得到了几个手握重兵的江东旧臣的支持而已。但……”
“他们并非真正认同孙翊,只是遵从孙策的遗命,服侍于他的替代品而已。”鲁肃接过话说,转头看着我。“这个替代品,就不一定非得是孙翊了。”
贾诩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缓缓摇着手中的扇子。算是默认。
“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把握当伯符的替代品,”我拒绝。“也不想当谁的替代品。”
“哈,说到别人能希望你来当这个替代品似的。”鲁肃憋着笑。“别忘了,现在孙翊才是名正言顺的主公,如果他要亲征,就算你功劳再大也大不过他。”
“孙翊虽然名义上是主公,但在孙家里说话分量最重的却不是他,”贾诩嘴角勾着不屑,然后斜眼看着我。“我有办法让他出不了征,就看公子,能不能把握这个机会了。”
“不是又要下毒吧?”鲁肃看着贾诩,说。“孙策和孙权同归于尽,公瑾还躺在病床上,如果这时候连孙翊也倒下了,难免让人怀疑。”
“我看,你应该是要从干娘下手吧?”我也看着贾诩,回想刚刚说过的话。吴老夫人是孙坚的遗孀,孙策、孙权、孙翊的亲生母亲,同时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虽然孙策还在时她并不怎么管事,但并不代表她一点能量都没有。
贾诩没有回答,只是微笑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可能做到吗?”鲁肃皱眉。
“世上没有绝对做不到的事,只是看要怎么做。”贾诩奸笑回看鲁肃。“一夜之间连续痛失两名爱子,你以为哪个母亲会不感到害怕吗?而且她也是破过一回家的人,要是孙翊不出事也就罢了,万一这孩子再有个万一,可就没人能够撑得起这个江东了,你觉得她会想再经历一次?你觉得她会忍心看着长子这五年来的努力就这么白费?只要抓住她的爱子心切,把孙翊禁锢在吴县里面就绝非荒谬。”
我和鲁肃同时瞪大眼睛。他终于见识到了眼前这个名为“毒士”的家伙是个多么才智高绝的怪物,而我却渐渐开始习惯了。
可以想象的是,以孙翊那个暴脾气,什么后果都有可能发生,而当当老大的任性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展现出来时,底下的部属只会觉得越来越恐怖。
——也就越来越,对老大没有信心。离心离德。
鲁肃看看贾诩,又看看我,突然说:“公瑾的毒,是可以解的吧?”
“文和给公瑾大人下的是塞外奇毒,只怕神医华佗来了也是束手无策,”贾诩微微点头,说:“但子敬先生可以放心,这毒虽然看似猛烈,但不足以致命,等过段时间公子的势力稳定点了,文和自会替周将军解毒。”
从前两天的对话里回过神,我看见鲁肃正对我眨眼睛。
那家伙真的办到了。
厉害。我在心底暗暗赞叹。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太史慈皱眉,眉间凝结已久的汗珠终于滴落。
“……”我装模作样叹口气,说。“我现在马上去促请主公过来。”
“不必了!”
这个不必当然不是我说的,鲁肃眯起了眼睛,看着校场的入口。
顺着她的视线,我们也一起看着校场入口。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人,而是一辆车轿。车轿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全江东可找不出几辆车轿可以畅通无阻进出这个校场,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刻。
我眯起眼睛,嘴角带笑看着这个眼下江东说话分量最重的女人。
吴老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