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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等这支名义上是山东汉军,实则已经改编为大宋忠武军左厢的队伍就全数进入驻地,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的大营并不是一个规整的圆形或是方形,而是沿着当地驻军的营垒,将他们给围了起来。
这样一来,到了晚饭时,那些河北汉军已经开始在弄吃食了,而外围的他们还要等着城里的安排,同是军士哪怕有些许的差别都会激起不满,何况他们行军日久,乍一闻到炊烟的味道,都用不着鼓动,立刻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靠近了对方的营寨。
所谓‘当兵吃粮’,吃才是第一位的,尤其是在冷兵器当道的七百多年前,粮饷就是军队哗变的最大因素,当这些面露饥渴之色的汉子虎视耽耽地盯着他们碗中的吃食时,这些驻军立时就感到了一种威胁。
益都城离着前线隔了一个河南行中书省,任是谁也不会料到,宋人有可能打过来,因此营垒便不会布置得有多严整,毕竟他们要对付的,不过是境内的流匪之类,慢慢地,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大群大群的山东汉军越过那些一推就倒的栅栏,直接进入了他们的营中。
“你们这是做什么,擅闯营地,想要造反么?”一个千户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嘴里本能地嘣出一句,他的手中还端着一个大碗,突然间眼前一花,大碗被人一下抢了过去。
“他娘的,老子在前方卖命,都快要断粮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你们这些外乡人却在这里吃肉,吃咱们乡亲们的肉,造反?”齐宝柱一声冷笑,将那碗肉汤猛地泼到了他的脸上,没等对方痛得叫喊出来,腰间的长刀已然出鞘,一个斗大的人头和着鲜血飞起,和肉汤一块儿落到地上。
“老子就是要造反,弟兄们,反他娘的。”就在当地驻军们目瞪口呆的神情当中,无数人影冲了进来,将这些还处于惊愕当中的军士们一一放倒在地,可怜他们不光没有任何防备,就连兵器都因为要端吃食而不在身边,当仅有的一些人试图想要反抗被格杀当场之后,营中为数将近五千的这支队伍,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人家脚下的俘虏。
“弟兄们,不要客气,吃饱了肚子好干活。”
吃食都是现成的,都不用他说什么,所有军士全都开始分抢那些煮好的吃食,没有盛具就拿头上的兜鍪倒置在手中,拿上一个馍饼,打上一兜子粥饭,就这么大吃起来。
齐宝柱的脸上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这里只有五千左右的步卒,那就意味着还有两千以上的人在守着城池,虽然人数少可是如果反应及时,阻断了城门,他们想要进去,就得打一场艰苦的攻城战,这绝不是此行的初衷。
他走到寨子的一边,同身后的人开始商议下一步的行动:“那老小子很警觉,不但留了人守城,就连骑军也不见了,咱们必须要速战速决,拿下益都城,才能应付元人的反扑。”
“你说吧,怎么做?”
“城中还有至少两千人,这里的动静多半瞒不过他们,咱们现在要将事情想得更深一些,尽量让他们以为是军中哗变,益都城太大了,咱们又没有骑军,无法做到完全遮蔽,只要让逃出去的人这样以为,事情就还在计划之中。”
“你是说?济南。”
“正是,济南之兵绝不少于一万,与其让他们恃城以守,不如想法子调出来,最好是连那支骑军一块儿。”
一个军士模样的男子想了想,从腰间取出一个方盒子,在上面按了几下,只见盒子面上的一个红灯,慢慢地变成了绿灯,他将盒子贴在面颊上,就这么开始了通话。
“老五,那只蒙古骑军,到哪里了?”
“头儿,他们刚刚进入莱芜县城,看情形,是打算在此过夜了。”齐宝柱被他的话惊得一愣,莱芜县城离此不过半日路程,如果事情紧急,他们连夜赶路,明晨也差不多就能到益都城,可一切,对方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了,你们继续与某盯死了,密切注意官道的方向,如果有从益都过来的信使,给老子掐断它。”
齐宝柱听懂了他的意思,如果要对付济南来的敌人,首先就要让这股骑军暂时回不来,从益都通往莱芜方向的官道只有一条,如果盯得紧,单单切断这条线还是可行的。
“如果是这样,咱们也不妨网开一面,重点放在南门,只要阻断了这条路,城里想要派人出去,只能是往济南去。”
“那成,某就发信号与雉姐儿了,你这处也要快些,不用留人守着,让后面的人来接管这些俘虏。”
还有人?齐宝柱的心里陡然一惊,原来人家并非没有后手,难怪会放任这支新降之军回到山东,连沙子都没有掺,他突然间想到沂州可在人家的手里,自己的亲族当然也不会例外,那位看似娇滴滴的小娘子,送来的不光是一份礼物,也是隐隐的警告,不由得心中一凛。
“老齐,发什么愣,大好的前程就在眼皮子底下,莫非你高兴坏了?”对方朝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让他收敛了心神。
“那是,一想到马上能打进益都城,让那帮老小子生不如死,某就兴奋得觉都睡不着了。”
“那还等什么。”
两人相互打了个哈哈,都是心照不宣地各自行事,城下的动静不小,自然逃不过城头上守军的耳目,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万一发生什么啸营之类的事,就会难以收拾,因此,守将一面赶紧让人去宣慰司报信一面下令戒备,至于城门则一早就已经关闭了。
城中的宣慰司大堂上灯火通明,撒吉思端坐在大案后头,闭眼养神,当听到守军报来的消息时,那双闪着异色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不过他首先问起的却是旁的事。
“你们安排了营寨之后,可曾送去粮食?”
在他想来,能引起骚动的原因无非就是这个,正值晚饭时间,那些远道而来的汉军必然不曾进食,要是大伙都没有也就罢了,如今一方有一方没有,那还不引得人人侧目?
果然,几个属吏互相看了看,都露出一个为难的神情:“时间太紧了,府库又没有多少存粮,下官等正打算去别处想想法子,不过哪会有那么快。”
这个答案不出他所料,所谓的他处,不过就是常平仓而已,可是他这个宣慰使不可能管到所有地方,那里的粮食自有专人看着,而那些人连他都不敢轻易招惹,一想到这里头就两个大,事情又得解决。
“去催催,告诉他们,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本官定会俱实上报。”说完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毛璋呢,怎的还没有来。”
“毛万户多半在平息此事,再说了,此刻的城门,未必就打得开,要不要我等去打个招呼。”
应该是这个理,撒吉思正待要点头应下,脑子里突然间灵光闪过,话风一下子就变了:“去告知城门各处,今夜不得放任何一人入城,让毛璋明日再来见我。”
与城东的喧嚣相比,南门显得有些平静,打破这股平静的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等他们来到吊桥下,一个文吏模样的官员勒住马儿,朝城头上大喊了一句。
“奉宣慰司钧令,上万户毛将军请见,还不速速开门。”
听到叫喊声,正在城楼上巡视的守城千户不敢怠慢,命人打起火把,就着火光看了一眼下去,喊话的官员的确出自宣慰司,只是让他有些不解的是,后头怎么会跟着这么多人,粗粗一估计怎么也得上百,正犹豫间,下面的喊声又响了起来。
“此令乃宣慰使亲口所颁,误了时辰,你等担当得起么。”
此时,城东发生的乱情还没有传过来,对于他的话,守将是知情的,因为出城的时候,此人就是自他南门而过,百十来人,说少不少说多不多,也不曾放在他心上,想到这里,他手臂一挥,吊桥被缓缓地放下,几乎同时,两扇厚重无比的包铁大门慢慢地被人推开了。
在那个文吏的带领下,毛璋带着人踏上了吊桥,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心里却像开了锅似的沸腾不已,这里面有他的家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连想都不敢去想。
吊桥横跨护城河上,不过几十步宽,过去不到二十步远就是城门,城门洞不到十步深,整个行程还不足百步,而对于毛璋来说,就像千里万里那么远,越是离得近,心里就越是紧张,撰着马鞭子的手心,不住地冒着汗,跨过吊桥从马上甚至能看清守门军士的脸。
就在这时,一骑从城内的街道飞驰而至,马上的人看模样与他们这队人中带路的文吏相同打扮,不过神情却显得十分焦灼,眼见前面的城门大开,他还不及落马,就放声大喊起来。
“宣使有令,今夜不许进城,一应人等速速退出。”
此言一出,不光是他们听得真切,就连城楼上的守将都愕然一怔,实在想不通为何宣慰司为何会朝令夕改,这不是为难他们吗。
想不通归想不通,既然有新令,那就得执行,他再度将手一伸,准备命人关上城门,已经跨过吊桥的马队当中,立刻有了反应,两骑分别自毛璋的左右闪出来,方向并不是返回去,而是加速朝着洞开的城门冲过去。
“嗤”地一声,一支黝黑的羽箭从马背上射出来,直直地从正在叫喊的那个文吏嘴里插进去,将他余下的话打断,人在马身上摇晃了一阵,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一头栽了下来。
“不可造次,这都是误会,误会。”带他们进城的文吏急得冷汗直冒,连连出言想要阻止,不料脖子上寒光突现,他愕然地回头一看,毛璋那张死人般的脸孔,冷得就像冬夜里的冰。
“城中有埋伏,他们想要捉拿我等,弟兄们,随某冲!”
毛璋将长刀往后一拉,再也不看那个喷血的身影,扬起刀大喝一声,上百骑人马随着他一同开始加速,跟在了当先的那两骑之后。
与此同时,已经冲过城门口的两骑毫不停留地奔上了街道,当先的一骑在街口做了一个幅度极大的转向,蹄铁与青石板擦出耀眼的火花,马身刚刚一打模,手上的骑弓就已经搭上了两支羽箭,闪着幽光的箭头斜斜上指,清冷的眸子如同一汪秋水,凝视着城楼的方向。
“不好了,快拦住他们......”守将的反应不慢,事情一发生就拔脚饶过城楼,准备组织人手阻截,至于事后要怎么处理,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千户操心,可是刚刚露出头,完整的话都没说出口,一股渗人的寒意突然浸入了脑海中,劲风带着尖利的啸声扑面而至,他连一个闪避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出,胸前的铁甲就被大力钻开了,下意识地一低头,两支羽箭几乎同时插在上面,只露出了一小截箭杆在外头。
“发信号,叫他们入城。”
一击得手,雉奴将骑弓背在身上,脚下一拨,将挂在钩子上的大枪执在了手中,双腿一夹马腹,马儿长嘶一声,调头冲向了扑过来的步卒队伍当中,大枪在她手中如同长了眼睛,黑暗中一团光影遮住了全身,当者披靡,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步卒们还没有组成阵型,便惨呼着倒下,余者见状纷纷四散而逃,杀得性起的她正待催马加速,笼头却被人一把给拉住了,雉奴有些恼怒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毫不妥协的眼睛。
“你现在是首领,不能抢了弟兄们的活。”
“师傅,我忘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让郑德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在他们这一行人的后面,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大队步卒,收到收音筒里发来的消息,步卒们立刻展开了行动,等到南门守兵被清理完毕,在雉奴等人的注视下,一队队步卒迈着整齐的步子冲进了益都城,一面追赶着溃兵一面从几个方向朝着城中的指控中枢,元人的山东东西道宣慰司包抄过去。
进城的步卒足有一万五千人,剩下的全都在城东大营里,他们在解决了驻守此地的五千河北汉军之后,静静地等待着东门方向传来的动静,出其不意之下,驻守东门的一个千户所被从城内突然攻来的步卒团团围住,很快便溃不成军,随着东门方向生力军的加入,益都完整的城防已经土崩瓦解,两万五千步卒不但接管了城防,还将宣慰司附近的街区围了个水泄不通。
撒吉思没有第一时间逃出城去,在他心目中,这只是一场哗变,他有信心,只要给出对方需要的粮食,就能顺利解决这次事件,宣慰司聚集了城中大部分的溃兵,从他们的嘴里,什么样的消息都有,一时间真假难辩。
因此,尽管府衙被大军团团围住,街上布满了实刀荷枪的汉军步卒,院墙里的所有人无不是惊惶失色,他也没有多少害怕,做为守臣,弃城而逃并不比战死好上多少,只要对方不是真的打算作乱,未必就没有一丝转机。
带着这种想法,他立刻遣站上墙头喊话,希望能与对方的统帅毛璋谈一谈,这个要求让外面的人哭笑不得,就连毛璋本人也是啼笑皆非,他在这里面说话还不如一个普通的指挥使管用,和他谈能谈出什么来。
“想不到这个老头还挺硬,都这当口了,还在摆他那付一方大员的架子。”齐宝柱笑着打趣了一句,顿时引得众人一片附和。
被他们簇拥在当中的雉奴,望着那片高大的院墙有些出神,没想到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计划中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对于里面那一千多残兵,她没有丝毫兴趣,对于他们嘴里的老头,也没有任何兴趣,不过现在自己的身份不同了,行事不能再率性而为,这种转变让她一时还无法适应,怎么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决策者。
“娘子,依某说,不如放把火,到时候他们想不出来都不成,左右是鞑子的府第,烧了干净。”
“烧了?”雉奴摇摇头:“现在它可不是鞑子的府第,烧了它,我那个劳什子宣抚使司,可就没处呆了。”
“咳,娘子说得是,现在益都城是咱们的了,可不能随便糟蹋,那要不,末将带人攻进去,将那老小子擒来见你?”齐宝柱呵呵一乐,一付讨好的模样。
“他不是让毛将军去见他吗,着人告诉他们,老头不是想要谈吗?打开门出来再说,就限一柱香吧,过了时辰,便杀将进去。”
这也行?众人有些不明所以,明知道外头的人不怀好意,没有哪个人会蠢得打开门自动献身吧,不过她的话就是命令,齐宝柱立刻找了几个大嗓门,将这个意思传了进去。
听到这样的话,撒吉思周围的人无一不是同样的想法,隔着一道院墙都快站不住了,一旦开了门,还不是任人宰割,不过他本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下了一个让人无比惊讶的决定。
“开门,本官就如他们所愿,倒要看看这些人见了本官,有何说辞。”
“大使怎可亲身犯险,不若让下官等去谈吧。”
撒吉思摇摇头:“事情闹得这么大,你们出面,只会引起更大的疑心,我意已决,开门吧。”
显然,就连始作俑者雉奴都没有想到,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那两扇高大的府门就真的打开了,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一个长着异族面孔的老人就这么施施然走了出来,对于满目的刀枪似乎视而不见,直接来到阵前。
“毛万户何在,本官就是撒吉思,有什么委屈,只管道来。”
毛璋当然不敢接话,齐宝柱等人拿一种膜拜的眼神看着当中的小女孩,雉奴愣了一会儿,低低地感叹了一句:“这老头,还挺硬啊。”
见众人傻傻的样子,忍不住催促了一声:“还等什么呀,等天亮啊。”
齐宝柱这才如梦方醒,一声令下,大队步卒毫不客气地冲进了府中,口中高喊着:“弃械者不杀!”。
至于被他们围在当中的老头,立刻被几个亲兵扑倒在地捆了起来,当雉奴带着众人走过他的身边时,兀自在地上大喊:“毛璋,陛下待你不薄,此时悬崖勒马,犹为未晚。”
雉奴听着似乎有些不忍心,停下脚步,在他身前蹲下来,轻轻地说了一句:“晚了,他其实和你一样,都是我的阶下囚。”
听着这句迥异于北地汉话的女人声音,撒吉思如遭雷殛,嘴角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们是......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