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正式诏书下达到京中各部的时候,从宫里驶出的第一辆辇车已经出了东华门,无论是型制还是仪仗,无一不是圣人的标准,可车中所坐的,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妇人,她就是官家的生母全太后,当然,如今谢氏不在,她就是宫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了。
在太后、官家的车辇后头,依次是各位主嫔,按着位份分别有着不同标准的待遇,这只长长的队伍,只不过是庞大的宫廷中为数不多的一部分,他们的目的地,当然不是陆路,而是停在运河码头上的一艘艘皇家专用的官船。
船次的安排,早在她们登上马车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做为生了一位皇子、一位公主的杨淑妃,位份仅次于全太后和官家,分给她的也是一艘千料大舟,足以容纳她自己的人、益王赵昰的侍从以及晋国公主赵清惠的那些下人,还有她们三人带出宫来的用品和器具,光是箱子就装了数十口,饶是如此,依然只能装下不多的东西,稍大一些的只能弃之不要了,谁都知道这一趟不是春游,而是逃难。
“大哥儿的仓室看好了,打扫得仔细些,莫要留下什么蚊虫之类,惊到了人,我只拿你们是问。”
登上坐船,杨氏连自己住哪里都没有看上一眼,就急急地嘱咐,已经七岁的赵昰还是第一次跨出宫墙的大门,更别说是坐船了,一上来就东看西看,一付好奇宝宝的模样,杨氏不得不让身边人仔细看住,以防他掉到水里去,一面安排各人的居处,这一趟要直下庆元府,船至少也得走上两到三天,实在轻忽不得。
“娘,大姐儿呢,怎得不和咱们一块儿,我还想寻她玩耍呢。”
“你已经七岁了,不可再粘着姐儿。”杨氏拍拍儿子的胖手,这才发觉女儿不在身边,甚至都没有印象,是不是一同出了宫。
“去寻一下,看看姐儿上了船没有。”她转身朝一个心腹女官吩咐道。
消息很快反馈回来,澄碧水堂那些侍候公主的侍女,同样也在找人,被她们跟来码头的那辆车子里,竟然是空的,公主的却不见了踪影。
“这小妮子,疯到哪里去了?”杨氏咬着帕子,嘟了一句。
“许是看圣人去了,说不定会与圣人同船。”亲信女官安慰道。
杨氏知道,她嘴里的这个圣人,指的是宫里的太皇太后,而不是全太后,可谢氏不是病了么?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遭,各艘官船都在上人或是物,最先抵达的那艘大船已经完成了装载,正在扬帆离岸而去,上面载的正是全太后和官家,而接下来就轮到自己这艘了。
“去问一下,圣人的座船何在?”
杨氏敏锐地发现一个问题,形制最大的两只船都已经分配完了,以谢氏的身份,不可能去坐那种普通的官船,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不好了,下面的人说,圣人的座船就是前头那一只。”
亲信的话让她脑中一个眩晕,如果不是被人扶了一把,差点就没有站稳。
“圣人正在病中,或许晚些再走也不定。”女官知道她的心思,出言安慰道。
“不会了,圣人不会走了,我的清姐儿也不会走了。”杨氏指着岸上,女官转头一看,顿时明白了,在她们这些宫人的后头,是一群年纪不小的青袍官吏,而其中唯一的一位绯袍官员,就是宫中医术最为高明的翰林医官局尚药奉御副使,他是专为圣人看诊的。
“快,扶我下去,我要回宫,去把姐儿接出来。”
她的心腹女官没有动,其余的宫人也没有动,因为时间定得死,她们这艘船已经完成了上人,船工正用长长的蒿杆撑着离岸,一旦停下来,就会挡住后面的泊位,她只是一个妃位,不是这宫里的话事人,就是去求人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娘子莫要担忧,奴已经命人传话回去了,圣人知道一定会着人护着公主殿下跟上来,咱们现在停不得。”
这个道理,在深宫过了十年的杨氏何尝不明白,可失却爱女的那种心痛一下子涌了上来,不由得悲呼出声。
“我的清姐儿啊!”
知道姐姐没有上来的赵昰,不再东跑西跑,而是依偎在生母的怀中,任她紧紧地搂着。
运河的运力有限,宫里就占去了一大部分,余下的被各府权贵、朝中各级主官、消息灵通的官绅人家、商贾巨富们再一分,整个水面上已经挤得密密麻麻,河上不比海上,风不大帆力也就起不来,很多时候还得要靠人力拉,也就是两岸那些精赤着上身,如耕牛一般埋着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嘴里还喝着口子的纤夫。
比起水上的平稳安逸,大部分的临安百姓就只有陆路一途了,连接两浙东西路的官道上,一辆接一辆的牛车被人赶着,富贵些的,还能有个厢子遮挡,稍次一点的殷实人家,往挂在后头的板车上一坐,再拉上家中为数不多的几口箱子,就这么上了路。至于那等家中没有田,也租不起车的普通人家,只能让男人担着担子,将玩得疲累的小儿往筐子里一放,伴着细细的鼾声,一摇一摇地跟在人群里,自家娘子挎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家中为数不多的衣衫,或许还有些银钱,紧紧地跟在男子左右,唯恐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流中失散了,若是还有几分姿色,还得防着某个登徒子的咸猪手。
就这样,临安城的百万之民,开始了他们的逃亡之路,无论是运河上的,还是官道上的,都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若是在浙东有个可以投靠的亲戚,或许也就离开人流,而绝大部分,都是茫然地跟在其中,在他们看来,官家到哪里,他们也就到哪里,这不是人为规定的,而是出自一种本能。
临安城中,动员工作还在继续,由叶梦鼎掌控的临安府和其下属的钱塘、仁和两县,由知县、县丞、主簿、县尉等亲自带着人,挨个挨个坊市地进行,城北的梅家桥一带,正是仁和县的管辖之地,仁和县本人负责梳理,他的身后是一个文书,手中拿一本厚厚的鱼鳞帐册。
“寻常的人家估且不论,有没有官宦士绅,先紧着挑出来,把他们打发上路了,旁人就好办了。”
“明府说笑吧,就这破落儿地,哪会有这等人家来住”文书一面说嘴一面翻着手里的册子,不料上头的一行字让他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还真有一位呀。”
“喔,什么人?”显然之前这位知县也不看好,不过循例问上一句罢了。
“宗正少
卿、起居舍人,是个什么官儿?”
文书读出上头的文字,听得仁和县脑仁儿便是一跳,赶紧拔步就走,结果走了两步又停下了,他不知道人家住哪儿:“等着发饷呢?快带本县去。”
要说陆秀夫还挺倒霉的,本来以他的差遣,算得上官家的近臣,就算随侍左右也是应当,可没曾想,宫里的行动太快,等他收到消息,载着宫中各色人等的官船已经出了城,凭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刚刚摸到绯袍门槛的这么一个小官儿,哪可能让官家的御舟专门停下?
没奈何,回到城里,他只能和别人家一样,自行去寻车马,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但凡有些家底的,哪个不想着早日出城,租金一涨再涨,还是供不应求,就连最次一等的牛车都被租赁一空,这一下子,陆舍人彻底没了辙,只能按官府的告示,等着被人安排。
“娘子莫要心急,衙里会有安置的,等到明日还没有消息,便是用脚,也能走出这临安府。”
陆娘子莫不作声地坐在床边,床上并排睡着两个孩童,正是陆秀夫的一双儿女,他从李庭芝的幕下被荐入京师,过了不久,陆娘子也从扬州的居所来到这里,可京师大、居不易,以他的官俸,只能租得起这么一个小小的院子,省吃俭用不说,现在连个代步的工具都找不到,陆秀夫心中有愧,从这里走到庆元府,那可是上千里的路,自己都未必撑得下来,何况还有娇妻弱子。
再说了,就算最后走到了,也不知道费时几何,官家的车驾只怕都进了福建路,一时间,这位史上留名的杰出人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或许城中还有未走的同僚,到时候求求人,挤作一块儿便是。”陆娘子还是没有说话,自己丈夫的脾性如何不知,心高气傲,几时求过人?
娘子的无言,就是最大的意见了,陆秀夫知道她不是为了自己使性子,而是心疼儿女,一狠心站起来便朝门外走:“我再去寻寻看,偌大的临安城,未必就都租完了。”
没等他娘子出口喊住,外头的院门让人给敲动了,陆秀夫顺势出了房,两三步走过去,将院门打开,一看当先那人的服色,微微一愣。
“可是陆舍人?”
“正是本官,这是?”
“府衙出了公告,各坊的百姓需得依次出城,下官就是来知会一声,需要什么帮助,尽管直言。”
他的话让陆秀夫感到了一阵希望,不过等到说出自己的需求后,对方一下子作了难,车马现在是稀缺物资,大部分都被官府征用了,可事情是他自己担出来的,又不能不答。
“此事下官亦难作主,舍人不妨去县衙,与那位孟郎中相商,如何?”
“哪个孟郎中?”
“兵部职方司的郎中,姓孟讳”
不待他说完,陆秀夫一把抓住他,连声催促:“快带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