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一块比磨盘还要大的石块从空中飞过去,划出一道曲线,躲在城角下的宋人无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只见那个石块在空中打着旋,擦着一栋屋子的飞檐落下,呼啸着砸在地面上,顿时就是一个小坑,碎落的砖块、瓦片和泥土到处飞起,弥漫着四散开去,将整个街面都笼进了灰尘之中。
“咳咳”
几个躲闪不及的军士立刻发出了咳嗽声,却不敢从城角下跑出来,因为元人的攻击还在继续。
“快看,又没中。”另外一边,一群人同样缩在下头,看着全都是一身普通百姓装束,似乎对此习以为常,非但不害怕,反而一脸的兴奋之色。
“唉,又没中。”有人欢喜就有愁,另外几个男子一脸的沮丧,说出来的话却是差不多,在他们当中,坐着一个五短身材、露着半边肩膀的中年男子,露在外面的皮肉上,刺着一付艳丽的牡丹图。
“如何?这一扑有结果了,依然未中,中扑的都来某这里记个数,规矩照旧啊,有拖无欠,概不过夜。”
一个青皮模样的瘦小男子涎着脸凑上来,谄笑着说道:“小乙哥,好歹饶一些,这一扑小的定能翻本。”
建康城扛把子陈小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若是某没记错,你连明日的吃食都输光了吧,再饿上两顿,都用不着收尸,自个儿往秦淮河里一跳,还能落个干净。”
“这话却是怎么说的。”男子讪笑着,却没有退却的意思:“如今这秦淮河哪还有水,一脚踩下去全是烂泥,听说里头还有好些个尸骨,不知道是哪一年落下的,咱要跳下去,溅身泥还差不多,哪来得干净。”
陈小乙拍拍他的脑袋,摇摇头:“杆子,不是小乙哥不关照你,咱这建康城,自打让鞑子给围了,只有战死的、疼死的、累死的、被石头砸死的,还没有吃不上饭饿死的吧,你要开了这先河,大帅那里,岂不是某家吃挂落,手气差就忍忍,不赌也死不了人。”
男子心知无望,无奈地缩回头,嘴里嘀咕着:“邪了门儿了,这么多天都砸不中,鞑子那石头落得跟雨点似的,偏生就留了这一间屋子,还害得老子输得饭都没得吃,真他娘的晦气。”
陈小乙打发了他,没有再理会,四下里一招手:“都记下了吧,来来来,新扑开张了,打得中,一赔二,打不中,一赔三,买定离手,莫要迟疑啊。”
很快,一群人就蜂拥着报出了自己的赌注,在这种情形下,金银没有吃食好使,城中不分老幼,每人每天都有个定量,是自己领了回去做,还是统一让人做好了端来,都随意,像他们这种冲在第一线的,还有额外的加食,有时候是肉,有时候是蛋,有时候,是河里的鱼虾,只是鞑子将城外的水源断了流,也断了这鱼虾的来源。
无论如何,城池还在他们的手中,性命还在自己的身上,对于这些城中的混混而言,倒是表现得比寻常军士还要轻松,就连这石弹如雨的空隙,也不忘了赌上一扑,输赢不重要,好歹能逗个乐。
如今这建康城里啊,缺的就是乐子。
林东家就坐在他们的边上,双目无神地看着街对面的那幢屋子,说来也怪,四周的房子,全都在元人的石弹打击下崩塌了,唯独这一幢,整整六个月过去了,始终屹立不倒,堪称奇迹也不为过。
他并不是在意屋子会不会在下一次打击的时候倒下,而是想念自己的妻儿,如今城中消息断绝,也不知道她们到了淮东,有没有好的去处,小孩子长得快,半年的功夫,至少也得长到腰间了吧。
想像着孩子的模样,不知不觉,他露出一个微笑,就在这时,身后的城墙发出一阵颤抖,无数的灰尘从头顶落下,鞑子的炮击又开始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石弹终于不再落下,林东家像平时一样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打算招呼自己的人,去清理堆得乱七八糟的街道,守军们也开始拿起刀枪,顺着楼梯往城墙上去,准备迎接可能的攻城。
硝烟在慢慢散去,他惊奇地发现,那幢屋子依然矗立在那里,就像是有什么神灵庇护一般,陈小乙领着那队青皮骂骂咧咧地从他身前走过,看样子也是准备上墙去的。
“老林。”走到他的身边,陈小乙拍拍他的肩头,将几张纸放到他的手上:“倘是有个好歹,记得将这些赌注都给兑现了。”
没等他答话,那个混混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林东家拿着画得乱七八糟的纸,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远。
“一摸就摸到了姐儿的头啊。”
“姐儿的发丝蜜如油。”
......
这些青皮混混们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低俗不堪,素来为他所不喜,可在这城中厮混得久了,竟然也不觉得什么,这些家伙,打起仗来没什么章法,乱哄哄得一拥而上,碰上利害得,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就连装死都能用上,可谁让城里头,就这么些男丁呢?
连他这队负责收拾的民壮里头,也有不少人直接补充到了城头上,鞑子在拼命,城里的人拿命在拼,等到哪一天拼完了,也就解脱了吧。
“老林。”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通判张士逊出现在视野中,身上的长衫下摆绑在腰间,为的是让腿脚更灵便些。
“张通判。”林东家朝他拱拱手。
“闲话莫说了,你这里还有多少人手?”张士逊的脸色灰仆仆地,眼睛里却透着亮,好事么?
他左右一看,身后的那些民壮,正倚着墙角站起身,慢慢地围上来。
“都在这里了,昨日数着还有三十七人,今日,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被石头给砸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引得一阵轰笑。
“不开眼的早进慈恩局了,哪还能回你的话。”
林东家被手下打趣惯了,也不着恼,一摊手说道:“那就是三十七人,你瞧着够吗?”
张士逊扫了后头的民壮们一眼,都是精实的汉子,点点头:“就这么多人吧,带上他们,随我走。”
林东家唬了一跳,这么快就要上城墙了?虽然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也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突然间这么一宣布,脚下顿时就是一个趔趄。
“你这身子成不成?”张士逊赶紧扶了一把,关切地说道。
“许是方才起得急,缓缓就好了,哪里告急了,你直说吧。”
“哪里也没告急,有事要让你们去做,大校场,你知道地方吧。”
张士逊的话让他一愣,点点头,那个地方是建康城中的一个神秘之处,传说中的铁龙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只是这半年来,一直都没什么动静,慢慢也就淡了,没想到今天会被人提起。
而接下来,对方说的话,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告诉你也无妨,咱们的太守,回来了。”
慈恩局,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地名,因为那一带,整个坊市,全都拆除了打通,作为伤员的居处,房前屋后,到处都挂着一种白色的纱布,有些已经洗得泛了黄,依然还在起着作用。
“如今比不得往日,这水可精贵,全都要靠着人一担担地往上抬,人是什么,在咱们这建康城中,人就是一切,做什么不要人,可咱们的作用,就是让这里的人尽快站起来,能站到城墙上去,同鞑子拼命。”
一位老者在堂中穿梭,脚步十分快捷,只是经过这一带的时候,才稍稍放慢了步子,在此地清洗纱布的大都是妇人,她们的丈夫或是儿子在这城里,这些女人也被组织起来,要么做饭洗衣,要么就是在这里照顾伤员。
老者的身后,跟着一群年青人,多数都是跟着他学医的弟子,没办法,一仗下来,伤者极多,郎中哪里够用,动作慢一点,都可能是一条人命,他们不得不一边治疗,一边培养。
当他看到一个妇人的背影,马上停下了脚步,转身交待了几句,让那些年青人自已先去病舍,自己却走到妇人身后。
“国夫人,这里尽是伤者,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老者的语气隐隐含着不满,妇人回过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老先生勿怪,是我自己闲不住,看过了伤者,想要帮着清洗清洗,左右也就一会儿的功夫,耽误不了什么事。”
老者有些无奈,不得不劝说道:“正值酷署,疫症频发,稍有不慎就会染上,夫人,你若是倒下了,这城中还能指望谁去?同样的话,当年老朽也曾与大帅说过,望夫人看在百姓的份上,多多保重。”
妇人没有争执什么,而是顺从地点点头:“医者为大,我听你的。”
说完,手脚麻利地将浆洗好的纱布拧干,放到了干净的盆子里。
“说到这疫症,我倒有些妇人见识,放诸城中,还有哪一处,比得上这里,日日都要清洁,敷水,说是消毒,我来这里,怕也是为了保命呢。”
见她说起这个,老者摸了摸颌下的清须,叹了口气:“此事还要多亏一人,他曾经说过,战士养伤的地方,一定要是全城最干净的去处,就这一句话,活人无数啊。”
“我也曾听夫君说起过,可是那位刘使君?”
“是啊,当时他还是这城中的太守,教了老朽不少的技艺,此人看着年青,见识之广,却是罕有人敌,若不是他,这建康城只怕一早就陷落了。”
老者一边说,一边陪着她往外走,到了门外一看,这位大帅夫人只带了一个随身的侍女,连个牛车都没有坐,竟然是一路走过来的。
两人正准备告辞,一个军士匆匆忙忙地飞骑而来,妇人认得他是城中主将苗再成的亲兵,眼神不禁一凛。
“夫人,夫人,快......”军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好不容易才形成一句完整的话,听得妇人再也维持不住淡定的表情。
“大帅的亲笔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