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弘范所部水军,被调到江南是半年前的事,当时原本是打算用于江北攻略的,因为淮东被一条大运河贯通全境,忽必烈需要他来打击宋人的水军余部,准确地说就是洪福所部的雄江军。
到达建康城下时,宋人龟缩扬州城,就连水军也避而不战,分散躲藏到了那些广布于各地的湖杈中,让他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原则,他便率所部参加了镇江府的围攻,这一战,他的兄弟,族中排行老十的张弘正奋勇先登,一举擒获城中主官文天祥,立下头功,战后得到了大汗的夸赞,并亲手为他佩上金虎符,张氏一门三金虎,银虎人人皆有的奇迹,顿时成为汉人世家的榜样和骄傲,人人称羡的同时,张部也被继续委以重任,那就是参与接下来的扬州之战。
这么做,颇有些平衡的意思,因为紧邻的常州破城在即,却没有了他们的份,显然,大汗也好,主帅阿刺罕也好,都不想让张氏过于出风头,对此,兄弟俩都是心知肚明,并没有在人前表露出什么,而是一心一意带着水军执行对大江的封锁。
镇江府水面很宽,在冬日里大雾弥漫时,是很难看清对岸的动静的,可谁能想到,这一天是个少见的大晴天,冬日的暖阳驱散了江面的雾汽,让例常巡逻的水军快船一眼就看到了对面江上,那一串首尾相接连绵不绝的宋人船队,等到张弘范得报,老十已经带着前锋船队追了上去,他没有迟疑,赶紧下令余下的战船升帆起航,顺着江流紧紧跟上。
风帆时代,如果双方的舵手水平相差不大的话,船只的速度基本上取决于老天,大江不比大海,风力没有那么猛,因此,一时间他们的速度也上不去,只能大致上落不下太多,张弘范也不着急,因为江面上就这么宽,回旋的余地还不如洞庭湖大,宋人既然有这么一只庞大的船队,必然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只要不被落下太多,追上就是迟早的事,当然了,如果他们想要逃到海上,也不是没可能的,毕竟出海口就在崇明附近。
“指挥,鞑子追得很紧啊,要不要开车?”
宋人的中军船队,洪福的座船行驶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上,做为全军火力最强的一只战船,它担负着最主要的突击任务,同时也负责后路。
哪怕不是老司机,洪福也听得懂部下的建议,因为它的座船是一条双车明轮,所谓双车,就是在船舷的两侧各有一部高大的水轮,由轴杆与桨室相连,桨室在船身的倒数第二层,里面除了三百多名桨手,还有二百多力士,他们负责用脚踏,踩动水轮转动,从而获得格外的动力,这种车船,是宋人水军的利器,特别是在无风的天气下,收起主帆,纯粹由人力驱动,要比单纯的划桨强上数倍。
“不到时候。”
洪福站在舵台相反的方向,持着一具双筒千里镜,观察后方的情形,他的船队除去雄江军所属各式大小战船五百只以外,还有从扬州各地征调来的五百多只民船,战船的速度本就有快有慢,民船更是全靠风帆和人力,一时间哪里快得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敌人的动向,大概在隔着半个时辰的距离上,敌军的前锋船露出了高高的桅杆和旗号
,连续观察了一刻钟,这个距离都没有明显的变化,他心里有数,敌人并没有尽全力追赶,要么就是他们的船队还没有集结完毕,要么就是有意识地施加压力。
“探子的消息送过来没有?”
“正在汇总。”
手下很快将沿途探子,特别是镇江府水军大营中的情报报上来,果然,敌人的追击线,呈一条长长的散阵,前锋与后面的大部之间,相隔大约也在半个时辰左右,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担心的反而是敌人,因为如果他带着全部的战船返身迎敌,至少也握有半个时辰的绝对数量优势。
洪福没有这么做,与敌人拼实力,不是战前的计划,他的任务,是将这里的所有船只,尽最大可能完整地带到孤山岛附近的江面,与那里的步卒会合,从而为常州营救计划提供足够多的船只。
“将咱们的情况报与刘、许两位指挥,请他们定夺。”
三个人都是指挥使,洪福身上挂着知军,许文德是知和州,刘师勇之前是知无为军,后来被任命为淮东制置副使、权知扬州,算是稍稍大上一级,因此他理所当然地以刘师勇和许文德为尊,后者可是李相公的心腹爱将。
当然了,最终这三个人,都会归刘禹这个抚帅节制,这是战前就定下来的。
消息送到孤山时,许文德正靠在一块山石上吞云吐雾,烟是刘师勇送来的,泰兴县城两部短暂会师之后,他的骑军便先行一步,来到了预设中的会合点,常州对面的孤山岛,其实,孤山还在大江的中心岛上,相隔大约千步左右。
这个距离,骑军只要数十息就能冲过去,可面对滔滔江水,再强的骑后也没辙,许文德一面命令手下四下警戒,防止鞑子已经派出人手在这一带活动,毕竟数月前,就是在此地,他做为前锋,参与围歼了一支妄图过江袭拢淮东腹地的元人部队,难保不会再来一次。
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这个渡江点,原因都是一样的,江心岛能节省一半以上的水路,一千条船以岛为中心分成两半,可以不停地将百姓从江的这一头渡过去,也唯有如此,才能在鞑子的二十万大军环伺下,将五万百姓居多的常州军民,解救出来。
那可是二十万大军啊,许文德莫名地有些烦燥,不是怯战,而是心里没有把握下的一种自然情绪,如果这个计划的提出者,不是刘禹,他第一个就会出言反对,开玩笑嘛不是。
“指挥,水军来电,鞑子水军尾随在后,请示处置办法。”
许文德一呆,他又不是水军统领,知道个俅的处置办法,不耐烦地一摆手。
“等刘副使到了再说,他是水军出身,定然有法子。”
“就这么回么?”
手下的话让他大为光火,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
“你第一天跟老子么,好生强调一下,刘副使才是咱们的头儿,要尊重他,尊重明白不,蠢货。”
“说清楚嘛,小的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手
下嘟囔了一句,他的大眼顿时就瞪圆了,吓得那人赶紧跑开,生怕他一言不合拔刀子。
将笨蛋手下赶走,许文德郁闷得一连抽了半包烟,呛人的烟雾久久不散,等到散完了,天也黑了,他苦苦盼了大半天的刘师勇所部步卒终于赶到了左近。
“老刘,你赶紧同他说吧,这老小子催了两三道了。”
在他面前,刘师勇并不敢托大,笑呵呵地应下来,通过许部架设好的军用电台,联系上了还有大半天路程的洪福水军,听到他说的消息之后,马上就有了主意。
“鞑子既然有所觉察,陆上也必然有所调动,这一次只怕不容易打,为此,咱们必须要战事开始之前,肃清江面上的鞑子水军,不能让他们给咱们制造麻烦。”
“怎么打,老洪只有五百战船,鞑子至少也来了八百到一千只,就算拼光了,咱们拿什么去送百姓渡江。”
许文德虽然不通水军,不代表他无知,楚州外海一战,沿海制置司所属水军全力之下,也不过堪堪拼光了两倍于已的敌方水军,已经称得上大胜了,洪福的水军哪怕有制司的战力,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同样拼光对方,这与战前的计划完全不符。
“那就要看,鞑子有多经打了,咱们在泰兴县城,可不光是晚出发了一会儿,猜猜看,抚帅给咱们送来了什么?”
“你老刘就莫要绕弯子了,俺哪里猜得着。”
许文德挠挠头,他平生最烦的就是猜谜之类的文字游戏,一听之下,哪里还有耐心。
刘师勇“嘿嘿”一笑,叫来一个亲兵,让他在许文德的眼前转了一圈,让他看看装扮有何不同。
由于不在一处,刘部没有如李部那样大规模换装,因此,在从扬州城出发前,还穿着旧时的宋人制式衣甲,范阳笠、火红战袄、轻甲和革靴,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军士,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个不同,既不与之前的旧式衣甲相同,也与换装后的李部军士有些不一样,准确地说,是身上多了一些事物,在那种轻巧的软甲下,围着一圈褡裢状的包带,包带上整整齐齐地系着一个个的木制手柄,样子有些像是小铁锤,胸前八个,后背还有八个,除此之外,别的倒也并无不同。
“这劳什子,有什么用处?”
“它名为手雷,你说有什么用?”
刘师勇也不吊他胃口,直接了当地将答案说出来,许文德顿时如同吞了一个鸡蛋般,张大了嘴。
“手持的震天雷?”
“差不多。”
“你的人,每一个都是如此?”
“包括某家。”
许文德震惊了,一人十六个,刘部共有五千步卒,这就是八万颗,哪怕效果不如真正的震天雷那么大,加在一块儿也足够让敌人喝上一壶了。
他哪知道,刘师勇所说的差不多,其实是反过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