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叶陪着旖辰到这福王府,转眼已经将近一载,对于印象里言传中这位颇受冷落的二皇子,这时已经有了更加具体与直观的印象,别看是个亲王,性情却是极为温柔的,往常对王妃更是温言细语,就是对她们这些陪嫁过来的奴婢,也是和颜悦色,从不曾摆天皇贵胄的架子,若说最让人觉得惊讶的事儿,就是拒纳侧妃那一桩,连奴婢们都没想到她们王爷竟然还有如此坚决的一面。
可那事也是听说,萱叶并不曾目睹过福王坚决起来是个什么声势。
于是当福王扬声儿说出那一句话,当萱叶入内,行礼之时又睨见上坐的王爷沉肃的面色,竟然一时怔在地上,忘记了礼节应垂眸侍立。
“孤且问你,王妃最近都受了什么委屈。”福王沉声问道。
那语音竟像是有生铁的重量,直往人心头逼压,萱叶这才明白,任是往常王爷如何温和慢性,到底是圣上的儿子,天生威势逼人。
要说萱叶吧,并非旖辰闺阁时打小侍候,原本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丫鬟,性情虽有些鲁直,骨子里却自有股子痴意,自从跟了旖辰,心里眼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主子,万事都只替旖辰打算。
王妃性情当真是太过端方,只奉守着那些礼规妇德,任是受了什么逼迫委屈,也是咬牙隐忍,萱叶早看得焦急,宫里那些贵人的心思她摸不透,却想大长公主必是不会让王妃受辱的,屡屡规劝着王妃回一趟国公府,将丽嫔的威胁与刁难告之公主,可王妃反而还斥责了她几句,说她无事生非,并严加警告,不能搬弄唇舌。
萱叶一念及此,目光便看向旖辰,也踌躇着该如何作答。
旖辰显然也有些慌乱,强笑着劝福王:“王爷有什么话,问妾身就是。”
一贯和气的福王,今日却极为固执,只盯着萱叶追问:“孤问你话,如何还不作答。”
想到王妃的性情,萱叶笃定她必是不会实话实说,历数委屈,可眼下丽嫔那边委实太过,今日不仅当众责罚,还强塞了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婢子来添堵。想到这里,萱叶把心一横,咬牙跪在了地上,竟似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就将这几月发生的事儿说了出来:“奴婢禀报王爷,委实自从正月里,宫里丽嫔娘娘就隔三岔五地召了王妃入宫,起初一回就直言,说王妃的妹子国公府五娘年近及笄,应当议亲,她有意为六殿下求娶,逼着王妃应承下来,王爷明鉴,五娘子是王妃的妹妹,可上头既有高堂,更有大长公主作主,王妃又怎能越得过去,王妃据实以告,却让丽嫔娘娘不满……后来就借着那些闲话,斥责王妃不贤,无非是要逼迫着王妃应承五娘的事儿,今日更是要求王妃纳宫人琼衣为侧妃,王妃稍有迟疑,竟被责罚跪在堂前。”
旖辰见自己苦苦隐瞒的事儿就此揭开,心里委实担忧得很。
打小国公夫人就教育她,为人子女也好,为人妻室也罢,最要紧的就是孝道、贤惠,最忌的就是搬弄是非,挑唆生事,不贤好妒——丽嫔好歹是福王名义上的“母嫔”,是她“名正言顺”的婆婆,要求的那事儿她无能为力也就罢了,更不能在福王面前多言挑唆。
再有,王爷因生母出身的缘由,历来颇受冷待,若是因她之故,再添上了“不孝”的罪名,今后越发被人小视,自己受些责难也就罢了,只要王爷顺遂,这原本也是为人妻子的本份。
就更不可能借着娘家的势,对丽嫔施压,让福王为难。
旖辰这时,倒有些气萱叶的妄言,拉下脸来喝令她出去,想着规劝一番福王,别把这事儿越发闹大了去。
福王既知事情经过,倒也没有再留萱叶问话,瞧见旖辰为难的模样,心里只涌起难言的苦涩,拉她坐在炕上,抢先儿地就说道:“因为我的缘故,倒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竟全不知情……”
“并没有什么委屈……”旖辰才说了一句,就被福王又阻止了:“我且问你,母嫔她这般刁难,你就算怕我为难,一意隐忍,为何不回国公府讨长辈们主意?”
“妾身……”旖辰叹了一声儿:“也是因为私心,五妹妹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又历来被祖母视为掌珠,必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六弟虽是皇子,身份尊贵,可母嫔她……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母嫔看中的并非五妹妹本身,而是国公府的权势地位罢了,无非还是为了储君之位……这么明显的事儿,妾身都能看个明白,祖母与父亲更是早有防范,原本不可为的事儿,妾身回去说了,也只是让长辈们为难。”
福王听了这话,倒是轻轻一笑:“阿辰你果然明白……可是这事却不应瞒着岳父,更不应瞒着祖母,你或者不知母嫔性情,我对她却深有认识,最是固执己见的,既然存了这心思,只怕不会轻易打消,就算你不作为,她也会想别的法子促成,你若是知会了国公府,也是让长辈们有个准备。”
旖辰听了这话,方才觉得自己所虑不周,越发地惭愧起来。
“准备一下,这两日我与你一同回趟岳家。”福王轻抚着旖辰的面颊,眸中神色渐深:“我别的许不了你,总不会让你受这些闲气委屈,还有那个琼衣,她若本份也就罢了,无非就是白养个人儿,若再有挑衅,只管发作了她,不需看谁的脸色。”
“可是母嫔她……”
“我会与岳父商议着办,让她有所忌惮。”福王轻轻一叹:“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为难……我也不图那些个权位威风,不过就是望过得顺遂安乐罢了,我与丽嫔本无血缘,她也从不曾对我尽母亲的情义,为着那名份,该敬重时自是不会轻怠,说到底就是两不相干。”
“但世人眼里,王爷应当对母嫔尽孝的。”旖辰尚且有些担忧。
“人生在世,总不能全无私念,我若是连妻儿都保护不得,也枉为这虞姓子孙了。”福王不以为意,慢慢地站起了身,看着窗外已经四合的暮色,捏紧了握在腰后的指掌。
——
这时的三皇子府。
灰黯的暮色远在朱墙外,花苑里欠缺了千娇百媚的芳菲,孤伶伶的柯枝上却点缀满绢灯彩幡,照得满院子辉煌夺目,往常三皇子时常留连,听曲看戏的惜时堂,更是灯火通明,千娇百媚的侍婢托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鱼贯而入,那些怀抱琵琶身披轻纱的伶人,已经轻拨琴弦奏响珠玉之音。
梳着华丽的高髻,发鬓上簪着牡丹绢花的孔妃,艳丽的海棠红裙裾拖曳在堂内软毡上,秋波滟滟有光,四顾一切准备就绪,唇角高高扬起,但当目光轻晃过百花绣屏前的青玉紫檀案时,却在琉璃盏里的糕点上凝固了下来。
将手里的暖炉往侍女怀中一塞,孔妃挺胸抬步,威风赫赫地行到案前,玉指轻出,染着豆蔻的指甲,直向其中一盏做成鲜花样儿的红豆糕:“谁让上这个的……”
便有一个侍婢上前,小心翼翼满是惊惧地回答道:“是宁妃……不仅是这一样,娘娘本身亲定的蜜酿蝤蛑、燥子蛤蜊两道,也被替换为莲房鱼包、葱蒸鲥鱼。”
“好大的狗胆,我一再嘱咐的两道主菜,竟也敢替换!”孔妃的志得意满,转瞬换成了电闪雷鸣,惊得那侍婢双膝一软,整个身子匍匐在地,连称恕罪。
“姐姐何必为难奴婢。”却又有个娇声软语,被堂内琴弦之音一衬,竟像是一唱一合般。
孔妃愤然转身,却见宁妃披着件玉貂坠领的斗篷,施施然地行来,眉心画着一朵半开的朱梅,妩媚不尽。
“是我的意思,今日不是为殿下接风么?殿下最烦的就是那两道菜。”宁妃捏着兰花指,抖了抖指尖的锦绢,往唇角轻轻一捂:“说是腥臭得很,难以下咽。”
孔妃气得柳眉倒竖,眼睛里飞出无数霜刀来:“竟敢拿殿下做幌子,打量谁不知道是你自个儿不喜。”
宁妃笑靥如花,越发衬得眉间那朵朱梅绽出娇媚颜色,纤长的眼角风情万种的眯起:“姐姐连与殿下好好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又怎知殿下喜好。”
孔妃更加气结,八月才入皇子府,半月之后三皇子就领命前往南浙,尚不及与她圆房,可偏偏先在宁妃那里住了几个晚上,才让这贱人得意。
宁妃欣赏着孔妃怒目圆睁,又向前两步,倾着身子凑到孔妃耳畔,吐息如兰地说道:“再者,殿下曾经亲口说过,我不喜的,便是他之不喜。”
这话虽凑近耳前,偏偏却不曾压声儿,四围的侍婢们都听了入耳,众人不敢抬眸,却都能感觉到孔妃周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厉之意,余光见孔妃猛一抬手,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耳畔似乎都刮过了一阵寒风。
只那意料之中的巴掌声却迟迟未响。
宁妃本来早作好了挨耳光的准备——虽两人都是家族旁支,在本家算不得矝贵,可相较起来,孔妃到底是皇后娘家出来的,门第比宁氏要高出一头,与皇后也更为亲近,据此,在这皇子府里,虽两人同居侧妃之位,可那些下人却更重孔妃,宁妃早有不服,今日有意恃骄,就是要激得孔妃动怒,这一耳光只要扇了下来,孔妃怎么也得挨罚,趁此机会,她更能牢牢地将三殿下的心掌握住。
眼瞧着那染着豆蔻的指甲近在眼前,宁妃已经侧面闭目……
但孔妃只是抚了抚宁妃发上那支紫苏步摇,也学着刚才宁妃的模样,吐息如兰:“你别得意太早。”
宁妃睁眼之时,却见孔妃早已退开两步,在满室辉煌里,眉目间的怒意竟然消失一尽,只幽幽冷冷地盯着她。
四周侍婢们悬在嗓眼的一口冷气,尚不及咽回心窝,却见一内侍弓着腰跑了入内,说了一句让两妃呆若木鸡的话——
“两位娘娘,殿下身边儿的魏统领才回府传信儿,申末殿下已经出了御书房,又分别去了慈安宫、坤仁宫、东宫一趟,两刻之前才出了平安门,却径直去了卫国公府,应是不会回来用晚膳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妃子,却下意识地交换了个眼神,心下各自惊疑——Z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