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后来回想起,觉得初在睿王府的日子,真是段平静美好的时光。○在那段日子里,每天她都会无端地想起四个字:岁月静好。
睿王府居然有个菜园子,她和小红、浅绿每天都要到园子里去,给小萝卜浇浇水,给白菜捉捉虫,给棚里面的菜苗施施肥。睿王府的人并不多,没几天周瑞就全认识了。在这里,没有明显的主子奴才界限,大家像是一家人一样,开开心心做着自己的事。睿王,就是那个全家共同呵护的人,这里的每个人对他,都有深厚的感情。
起初小红、浅绿不让周瑞下地干活,周瑞执意要来。她从来都不是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家的时候,她亦是什么都帮着娘干。在菜园里忙碌一天,仿佛能让人忘记尘世的烦恼。周瑞想,日子如果能这样一直过下去,平静又美好,倒也不错。她心里放不下的,唯有父亲的冤仇。
转眼已是深秋。在睿王府呆了有大半个月,睿王府的内情周瑞基本上已经知晓。她才明白,在吉祥绣坊的那天晚上,她的想法是多么地天真!睿王虽贵为皇族,却被当今太后所忌,几乎没有什么实权,仅仅凭着先皇遗旨保有王爷的封号。他的日子过得相当艰难,每年的俸禄少得可怜。
……这些都不是周瑞在意的。她喜欢这里,丝毫没有名门贵族的奢华和霸道,有的只是素雅和清逸,和她的家很像。那一晚的月下笑谈过后,周瑞觉得,自己的心里隐隐约约像是多了点什么。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她的心就会觉得踏实。
这几天,她却有点失落。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睿王的身影了。看不到的时候,周瑞会觉得,他或许就在离自己不远的某个地方,忙碌着自己的事情。看到他的时候,周瑞又会觉得他像天边的流云,飘渺又遥远。独有那晚,开怀大笑的睿王让她觉得,她离他很近。平日里,他温文尔雅,对谁都彬彬有礼,蔼然含笑,然而周瑞却能觉出他眸底深藏的忧郁,他笑容背后的冷漠。他的温文有礼,或许不过是阻止别人贴近的藩篱。
这一天,周瑞和往常一样,在菜园子里劳作。虽是深秋,阳光炙烤的余威还在,周瑞猫着腰剔了会儿萝卜苗,汗珠就已经爬满了额头。过了一会儿,腰有点酸了,她直起腰,沾着泥土的手不禁朝额际擦去。
一抹,手背黏满了水。
这时,突然听到园子外传来小红的惊叫:“王爷,您怎么在这儿?您是要进去吗?”
小红天真无邪的声音传到周瑞耳膜,突地被放大了几倍。周瑞只觉耳畔一轰,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不知道睿王说了什么,就见他迈着温文的步子,不紧不慢走了进来。一如往常。
他的表情,亦没有丝毫的异样。和往常一样,唇畔含笑,眸光清朗。
周瑞愕然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小红天真地笑开了:“姐姐,你的脸……像个花猫……”
周瑞突然意识到,刚才用泥手擦过汗,脸上一定是沾上了泥点子!一定很丑!她慌了,揪出衣襟里的手帕,忙朝脸上使劲擦。
睿王含笑望着她,却没有取笑的意思。突然,他眸光一瞥,捕捉到周瑞手里的帕子,刹那间有点失神。
那方帕子,是他那晚递给她的。难道她竟一直随身携带着?
周瑞以为睿王被她的模样吓着了。视线一触,顿时明白了。他,正凝视着她手里的帕子。
她微微发窘,慌忙把帕子塞进衣襟,假装没有觉察。
片刻,睿王回过神,淡淡吩咐了声,“小红,去打点水来,园子里的萝卜苗今天晒得不轻。”
小红愉快应了一声,欢笑着跑开了。
园子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南宫辰朝她走过去,每一步掠起的风都吹在周瑞心口上,痒痒的,凉凉的,让她发慌。素日里的沉静稳敛,此时不知道都去哪了。
周瑞越想越慌:南宫辰,他来做什么?他在园子外到底站了多久?难道他在关心自己?
南宫辰越来越近,在她跟前尺寸处停下脚步。他与她,只隔着一排青青的萝卜苗。
他的声音,温润如常,又仿佛,带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帕子,还是不要带在身上的好。”
周瑞乱飞的思绪一下子被他生生拉回,他说什么?他居然让她不要带着他的帕子?他以为她在自作多情吗?委屈一下子窜进鼻头,刺得她鼻头发酸。
她抬眸,清澈的眸底有明显的怒意。
周瑞以为,南宫辰伤了她的自尊。后来她才知道,他不是。
原来,他声音里不一样的情绪,是嘲笑。
周瑞迎着他的目光,从衣襟里扯出那方帕子。攥着帕子的手莫名一紧,随即松开,帕子在半空打了个旋,飘落在南宫辰脚下。
南宫辰的眸子里,终是染起一丝惊讶。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周瑞身子一错,愤然离开。
小红刚好提水过来,看到周瑞脸色不好,慌忙放下水,扯住她的衣袖,惊叫:“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周瑞挣开她的手,快步跑回房,只想躲起来。心里一遍又一遍骂自己:你算什么?罪臣之女?居然妄想和堂堂睿王攀关系?你是猪油蒙心了吧?
蜷缩在床上,她不想哭,泪却止不住的纷纷坠落。爹死的时候,她以为她够坚强,可以控制住眼泪不掉下来,可以撑起这个家,可以完成爹的遗愿。这一刹,她突然不想再强作坚强了,就软弱地哭一次吧!仿佛只有那些泪拼命地流,才能冲刷掉她的伤心。
中午小红来送饭,周瑞都没有开门。眼泪不知道流了多久,直到流不下来了,周瑞还坐在那里发呆。原来这一段日子,她一直活在自欺欺人里。她妄想把这里当成了家,这里其实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包括这里的一草一木。她不过是,寄人篱下。
现在,醒了。她必须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为爹伸冤。
一时没有头绪,困意倒重重袭来,周瑞一倒头就睡着了。梦里,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喊得那么大声,吵得她头好疼……
使劲晃了晃脑袋,头还是好疼。周瑞勉强睁开眼,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晦暗。天已经快要黑了。门外,是小红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姐姐!沈姐姐!再不开门我就要撞了!”
周瑞只觉喉头异常难受,含含糊糊“唔”了一声,撑起身子下了地。刚拨开门闩,门外的人就一头撞了进来,把她撞翻在地。
“哎哟!”
“哎哟!”
小红一手按着脑门,一手不忘了去扶周瑞。
“姐姐,你可吓死我了!你在园子里怎么了?是王爷骂你了吗?你不知道我进去时,王爷的脸色有多难看!小红从来没见过王爷那样……”
周瑞并不觉得疼,只感到心下阵阵发凉。他伤了她的自尊,干嘛还要装出一副受伤的样子?难道是因为她的拂袖离去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没事,我只是累坏了。”周瑞掩起情绪里的异样,淡淡回答。
“快吃饭吧,姐姐!吃饱饭就有力气了!”天真的小红并没觉察出周瑞情绪的变化,真的信了。小红笑吟吟把周瑞拉到桌子旁边坐下,摆了几碟小菜,催促着她快吃。
周瑞有一搭没一搭吃了几口,胃里像有个皮球在顶着,她吃不下。小红见她停下筷子,笑嘻嘻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跑。
“小红,我有点不舒服……”周瑞推辞。小红不管,转身冲她狡黠一笑,拉着她的手更紧了。
“沈姐姐,今晚不出去,你会后悔的!”
看小红红色的衣裙在夜色里飘扬,跃动着兴奋的火焰,周瑞放弃了推搡。
她并不知道,这个夜晚,同样会改变她的一生。很久以后,回过头来,她才发觉命运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织得牢牢的,谁也逃不掉,谁也躲不开。
“姐姐快看,月亮升上来了啰!真挺圆的啊!”小红兴奋地抬起头,拉着周瑞往前走,“前院的空地上没有遮拦,月亮会更好看的!”
周瑞猛地想起来,今晚是中秋之夜。她居然忘了回家……她知道,小红是睿王从外面捡来的孩子,她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每当中秋节,看着那轮圆月,小红兴奋地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爹娘。那轮圆月,寄托着她对父母深深的思念。她想象着在另一个地方,她的父母也在看月亮想着她。这样,他们一家就像团圆了一样……
遐想着,两人穿过竹林,快到空阔的前院了。绕过斑驳的竹影,周瑞视线往前探去,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她脚步一滞,下意识背过身去。
“姐姐……”小红诧异着唤她,很快,她的声音淹没在睿王府门口的高叫声里。
“尘哥哥!尘哥哥!你在吗?”女子清亮的呼唤声很急,隐隐带着丝哭腔。
尘哥哥?周瑞脑海一炸,飞速转身,紧张地盯住王府大门。
下一秒……
身穿黄色衣裙的女孩,像一只飞舞的蝴蝶,径直朝院子里那个颀长的身影扑了过去……
周瑞顿觉,天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