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廷没有回应,仍旧持杯慢酌,无情心中一紧,知道他对素珍此前出逃还心存余怒,同时也是天人交战,只盼他别去才好,但若他不去,届时得悉真相,愤怒之下只怕真杀了素珍,小周也说了,她会陪素珍死……他咬了咬牙,正要劝说,却对方突然重重放下酒盏,拍拍他肩,道:“朕知你忠心,你一直是朕的朋友,只是先前你父亲……朕心里……但现如今不一样了,行,朕先过去。”
他说着起来,高大的身躯却倏地里晃了一下。
“皇上……”司岚风和小四连忙相扶,李兆廷扶额,微微皱眉。小四道“哎哟”一声,道:“皇上你喝太多了,不若奴才跑一趟回了淑妃,你今晚不去见她了……”
“不,朕过去!”李兆廷沉声说着,即携二人出账。
无情看他们远去,只想尾随而出,最终攥拳忍住,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
灯火下,他一口又一口的接着喝,约莫盏茶功夫,他终掀袍而起,冲了出去……
湖畔,新搭建的帐子四周,上百禁军镇守,司岚风不敢打扰,倚在较远处一株树下假寐,听得声响,睁开眼来,见是他,一笑招呼,“你怎么来了?看样子那两口子约是和好了。籼”
他说着努努嘴,示意李兆廷已进去好些功夫,却未曾出来。
无情眸光一暗,几乎立刻抓住他手臂道:“我有急事要求见皇上,烦劳通传。”
司岚风想起方才李兆廷帐中说话,不许任何人打扰,不由得促狭笑道:“兄弟,这有事明儿再说罢。再急也急不过军务,如今也无兵事。”
无情当即甩开他,往前奔去,司岚风一惊,看这架势,莫非这当兄长反临时起意,反对不成?他心下一沉,当即纵身上前,厉声喝道:“大人,你不能过去!”
无情手一挥,已一掌过去。这毫无防备之下,掌风端的又是强劲凌厉,幸亏司岚风武功颇高,方才堪堪避过。
他也是怒了,“无情,你好大的胆子!”
“不许动刀,但务必将人给我擒下来。”
“是!”
他冷声命道,禁军留下二三十镇守帐前,余人一拥攻上。
无情也是强悍,以一敌几十训练有素的禁军,竟亦丝毫颓势不现,司岚风见人很快便被他打倒一半,不禁皱眉,只是别人不知便罢,他作为李兆廷心腹,却清楚明白,这无情不是别人,他其实是冯素珍的同胞兄长,这无论如何不能让禁军拔剑相向,当真把人伤了。
但若让人把营地那边大批禁军叫来,势必惊动晋王妃和魏家——这位太后本就对冯素珍印象不好,魏成辉更是……焦急之间,小四偷溜开去。
无情越战越强,到得后面竟连自己受伤也不顾,又打倒一片禁军,司岚风无法,只得一跃而进,也加入了战局。
无情红着眼打,眼见帐前最后那二三十名禁军也飞奔过来,他出手更快更狠——就在这时,夜空中飞掠过几道暗影。
“无情大人,你我从前在乱葬岗前合力对付过连玉,后来又一起打仗,怎么说都有交情在身,老道真不想与你为敌,但惊扰皇上可是大不敬之罪,老道只好得罪了。”
三道身影落地,当中一人白眉鹰眼,面容阴沉,正是无量老道,另两个却是他的徒弟余京纶与毛辉。三人随晋王妃出行至此。这两日日间打猎倒有遇见。
无情脸色一变,袖身翻拂间,一招凶猛的大擒拿手已疾向无量攻去……
*
半个时辰后,林地深处,有人闯了进去。
树下安静地站着两个人。
“老大。”看到来人,两人微微一惊。
来人摆摆手,一步一步缓缓而行,地上树枝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月色洒到他身上,在他背后拉出一袭长影。
看到地上安静地躺了人,他缓缓蹲下,瞳孔一夕放缩。
……
湖畔此时月色也是极美,女子身披轻薄斗篷,裹头低眉从营帐出来的时候,四周显得格外静谧,能听到山谷林地虫鸟幽幽鸣叫,风过树梢,一轮巨大银月清辉如霜镶嵌在远方山谷之中,天上星河闪烁,悠远无涯。
“见过淑妃娘娘。”帐外,禁军见人走出,一惊行礼。
司岚风从远
处树下起来,也是弯腰一揖,“卑职见过娘娘。”
“司统领不必多礼,素珍睡醒,出来四处走走。”女子轻声说道。
司岚风见她始终低着头,脸蛋被硕大的斗篷遮盖住,整个人仿佛被笼在一层薄雾当中,看不真切,无喜亦无悲,心忖深更半夜的出来,这两个人别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才好!
但转念一想,又觉不似。若当真起了龌龊,也该是李兆廷摔帐而出。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冯素珍和连玉他不是不知,这从前极好,今晚怕是这位李提刑心中难受,是以……
“属下陪娘娘走走?”他想了想,小心问道。
“谢司统领好意,不必了,素珍的女侍就在附近,让她陪我便可。”女子婉言拒绝他的好意。
司岚风知她不愿有人跟着,也知以如今营地守卫,她插翅难飞——公子那日竟亲绘多幅画像,命人带到围场出口各岗去……他点点头,又再多嘴地说了一句:“此情可待成追追忆,娘娘是聪明人。”
女子突然笑了笑,末了,朝他颔颔首,手一撮,放到唇边。
一声轻哨,不远处,暗影里飞快走出一名女子。
这女子,司岚风认得,是无情六扇门中的心腹,武功颇为不错。他微微宽心,没有随去,但见二人往黑暗深处越走越远。
……
无名看着身边的人,几次想开口说句什么,却又发现话到嘴边,竟无话可说。
对方也一言不发,脸色氤氲在斗篷的阴影之中。
落叶在二人脚下沙沙作响,终于,到了约定的地方。那里,昏暗中,站了五个人。
其中一个看着她们,泪流满面。
“素素,换上我的衣服,你就和无名过去吧。”把帽子从头上拉开,女子低声说道。
月色照到她脸上,声音还是素珍的声音,模样却变成了别个。
但并非小周。
因为小周此时就和无情并肩站在前面女子背后。
这是连欣。
她舔舔了干涸的唇,笑道:“我和你也认识许久了,你的声音我也能学,方才和司岚风说了几句话,他反应如常,应未起疑。”
她对面,素珍眼睛红透,浑身都在颤抖,移不开脚步。
“你这么,我怎对得住你六哥!”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旁边的人,随之解释道:“素素,你莫怕。他们还没告诉你么?我其实不是六哥的亲妹子。我母后当年一直无孕,才收养了六哥。但连我也不是她生的,那个女娃早在她临盆那天便夭折了,我母后她没有子女缘,红姑姑怕她伤心,在外面抱了一个孩子进宫……”
她说着,笑意也慢慢崩坍,有什么从眼里啪啪掉到地上,密密麻麻。
素珍知道。
素珍怎会不知道?就在方才被无情解穴唤醒过来的时候,就听铁手说了!
她昨日把他们三个叫住,提出用自己来换小周。
三人当即反对,这她跟李兆廷是堂兄妹,怎么能够……
她却摇头,告诉他们,她实非孝安亲生。
原来,隐在桑湛部族里的孝安自连玉和霍长安战死后身体便大不如前,看着自己最后一个儿女也必须在谷中危险潜居,过着暗无天日、随时毙命的日子,她心如刀割,一下病倒了。红姑无法之下,把当年秘密告诉了她,这公主其实并非金枝玉叶,实是当年民间穷户不要的女娃,若孝安不舍,倒不如将其放到民间。她并非真正皇族,不需背负皇族的责任。孝安听闻,一夕老去,也一夕好了起来,在连捷二人九死一生回来、朝廷贴出皇榜将连霍尸首游街示众后,终做出决定,将她赶了出谷。
“当年,冯素珍从民间走到朝廷、后宫,你如今从皇宫回到民间,冯素珍能好好活下来,孩子,你也一定可以。是……母后对不起你。”
那晚,孝安背对她而立,哑着声音这样对她说。
“母后,让我留在你身边!你没有对不起我,是女儿承了你的养育之恩,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莫要嫌我身世。”
她不肯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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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安却决绝的始终没有回头。
她后来明白,她必须离开。这样,孝安才能放心。这位曾叱咤后宫的太后明白,他们的藏身之地,只怕早晚为朝廷查出来。她不想她跟着他们陪葬。
当年,她的驸马既能大隐于朝,今日她必可小隐于市。
于是,再不舍,她还是背着行囊走了。孝安让红姑随她离开,她却在半路设法撇下红姑,留信让红姑回去照拂母亲。
她不能把母后身边这个唯一的忠仆也带走。
她再次回到了上京。
她是从两位兄长嘴里听说了素珍的消息不错,但她骗了所有人,不是孝安让她来拜祭连玉和寻找魏无烟的。
素珍曾给连捷等人几枚锦囊,其中之一言明,不论京中发生任何事情,皇族的人都决不能回来,因为必有陷阱等着。
是以,哪怕连玉的尸体遭到侮辱,谷中所有人悲恸欲绝,但都死守其中,在复兴有望前,不再轻易出世。
她会回来,是因为,她在这世上也没别的朋友,她思念素珍思念得紧,也放不下那往日比亲生还要亲近的兄长,她想来见他们最后一面,再回民间。若能找到魏无烟就更好。
又也许,心底深处,其实还隐隐存了个念想,她还想见见那个,她深爱着、却其实厌她之极的男子。
昨日,当看到无情和小周在湖边的情景,她心里便做了决定。
她要替母亲和连家赎罪,要让他们圆满。
“小周的脸是个潜在的危险。还有,你们也希望,你们的老大和他爱着的姑娘好好的,是不是?”在她跟铁手几人解释了她的来历后,开始极力反对的他们被她打动了。
人,毕竟都是有私心的,亲疏远近。
得到他们的配合,后面事情就变得简单。她仍旧依约将素珍带到林间,几人在后将素珍放倒后,便转折到湖畔。帐中小周根本不曾想到他们会来,防不胜防之下,被铁手和阿青点了睡穴。走前,她从小周身上搜出解药,点燃熏香,换上素珍的衣服躺下,默默想象素珍平日情态和声音,而后挥灭了烛火……
后来,她听到沉沉的脚步声,在桌上翻寻的声音,嗅到了浓厚的酒味。
“莫要点烛,我怕我会后悔。但过了今晚,我希望我两个从此好好……”
李兆廷捻烛的手停住,走了过来……在那番痛苦凌乱之中,她隐隐听到打斗之声从外面传来,李兆廷欲起来查看,她颤抖着手,把他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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