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黛心去看冯氏的时候,方婉茹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回她自己的园子中去了,二少爷秦子信也被冯氏劝走了,院子里刚闹过一场,却平静的有些诡异,下人们大概是没见过这种寻短的阵仗,一个个都呆头呆脑的站在庭院那儿往上房张望,人人见秦黛心来了,都惊讶得不得了,整个秦府里头除了夫人和二少爷,就只有三小姐来看冯姨娘。
不知道是来探望的,还是来看笑话的。
一时间院内众人心思各异。
冯氏的大丫头柳笛得到信儿后匆匆来了,见到众人的样子十分不喜,三五句便把人打发散了,她从台阶上小跑着下来,迎了秦黛心。
“见过三小姐。”
秦黛心打量了她一番,才道:“我都听说了,特意来看看姨娘。”
那丫头也机灵,直道:“三小姐,院子里太阳大,请随奴婢去廊下说话。”
主仆三人来到上房门外,玲子就站在廊下问那丫头,“冯姨娘呢?”
大概秦府里已经传遍了玲子是长公主的人,因此那丫头不敢造次,连忙道:“姨娘睡下了,我怕她再想不开,有什么好歹……”那丫头眼圈红红的,好像哭过,说完这话就一直咬着下嘴唇。今天的事儿可把她吓坏了,冯氏那两条晃在空中的腿让她印象深刻,现在想起来心还颤着呢!
秦黛心说想进去看看,那丫头连忙道:“是奴婢糊涂,让三小姐在这儿站了这么久。只是大夫刚刚来看过,说是我们姨娘是受了惊吓,心思过重,忧虑过多才会寻短,姨娘现在吃了药。又睡着,只怕也见不了三小姐。”
这是委婉的拒绝。
“我也不扰她,只去瞧她一眼。”秦黛心倒没多说什么,可身上的气场却是强大的,她那略微冰冷的眼神和淡淡的口气,都让柳笛不由自主的生出一分敬畏之情来。
柳笛能做冯氏的大丫头,倒也不是笨的,她连忙道:“是奴婢僭越了,请三小姐念在奴婢一心为主子着想的份上,别跟奴婢计较。”她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又亲自挑了帘子,这才算让秦黛心进了屋。
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中还散着浓重的中药味。大白天的,门窗都被关得死死的,屋子里空气不太好,光线也极暗。
秦黛心瞥见床前的小凳子上搁了只空碗,里面似乎还有汤药的残汁。
屋外传来两个丫头的对话声。
她就在屋里静静的听着。
“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寻了短?”
“不知道,先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啊!姨娘前段时间倒是病了,只是吃不好,睡不好,有时候还流泪,我们几个上前问了。她却什么也不说。”那丫头语气诚恳,不像是说慌。
玲子觉得这事蹊跷,又问:“冯姨娘可是夫人最看重的人。平日里有老爷,夫人给她作主,谁敢给她半点委屈受?她是怎么了?”玲子来秦府有段时日了,对府里的人事关第了如指掌。
“姑娘这话说得是,咱们家奶奶性情是极好的。不争不抢,也不爱出风头。就是不冲着老爷和夫人,院子里也鲜少有人与咱们奶奶不和,今儿这事儿太奇怪了。”
…………
秦黛心推开了窗子换气,直到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才觉得屋子里的气味好闻了一些。
冯氏躺在床 上,似乎是睡着了,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身上盖着一条极为轻薄的织锦绣蝶戏花的被子,脖子上印着一条青紫的勒痕。
看着确实有些触目惊心。
秦黛心就自己搬了个三足的小凳坐到床边等。
不过一刻钟的样子,冯氏便悠悠转醒了,只是她好像没看到秦黛心似的,双眼含泪看着床顶,眼睛里似乎什么也没有,空洞洞的。
秦黛心生出一股愧疚来……
“姨娘,你好些了没?”
冯氏这才发觉身边还有一个人,她扭过头来看了秦黛心一眼,哑着嗓子道:“三小姐,是你呀!”
秦黛心觉得冯氏看她这一眼,不简单,那幽远复杂的目光中饱含了太多的深意。
秦黛心颇不自在的咳了咳,才道:“姨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偏要想不开,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信哥儿,你也该好好的。”
冯氏的泪水如决堤洪水一般,顺着她柔美的面庞滴落下来。
“三小姐说的这些话我都懂。”冯氏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凄楚,“我这心里难受,一时没想开……”
秦黛心也不问她为何难受,只道:“信哥儿秋天便要下场了,姨娘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出这个乱子,有何事说出来让夫人给你作主便是。”
冯氏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流眼泪。
秦黛心不习惯安慰人,除了苏氏,她还没如此好声好气的安抚过谁呢。
这算是自作孽吧?
两人皆沉默了一会儿,冯氏却突然道:“三小姐,你知道海棠没了吧!”
“嗯。”秦黛心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只得应了一声。
海棠悄没声的就没了,蹊跷至极。
秦黛心知道,她恐怕已经遭了毒手。一个妾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还与府上的表少爷勾搭成奸,这是何等重罪?方氏舍不得罚公孙锦,自然是要拿海棠开刀的。
妾也是奴婢,一条命都写在了卖身契上,没了也就没了。
“只怕,不日也轮到我了。”冯氏口出惊人,竟然说出这等话来。
秦黛心沉默了一会儿,猜想着冯氏为何会跟自己说这番话。
冯氏似乎是早知道自己会来一样,这番话就像是放在兜里准备好的一样。
“姨娘为何会这么说。”秦黛心故做神秘的朝外头看了一眼,才低声道:“我听说海棠是因为不守妇道才会被囚禁,想必她也是知道自己没了活路,这才寻死的,姨娘一向本份,又生了信哥儿这样出息的好孩子。定然不会与海棠一样。”
海棠没了的消息秦府众人都是知道的,只是府里的人都说她是自缢而死。
冯氏的眼泪又汹了起来,她伸出手来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败之色似乎又重上三分。
秦黛心看见了她那只有些枯瘦的手。
想必这些日子冯氏心中不安,所以清减了不少。
“三小姐,这世上的规矩并不是咱们说得算的,有人越是想息事宁人的活着,偏不能如意。”
秦黛心连眉毛也没挑一下,却对冯氏说的“咱们”这两个字格外上心。
“……这段时间我老是做恶梦,总梦见一个小孩子。梳着冲天辫,穿着红肚兜朝我伸手,那孩子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总是哭,却说不出话来……”冯氏又嘤嘤哭了起来,“那孩子,太可怜了。”她的手用力的抓着身上的被子,指节都发白了。
秦黛心挑了挑眉毛。冯氏这是向自己抛橄榄枝吗?
如果秦子诚是冯氏的儿子,那林氏失的那个孩子就是冯氏的亲孙子……
“姨娘?你可看清那孩子是男是女了?”秦黛心故作惊讶的道:“我……嗯,我听老辈人讲过,这梦到小孩子是有讲究的。你看会不会是大嫂和李氏的失的孩子找家来了?他们知道你心善,想着让你给作主呢?”秦府最近只有李氏和林氏两人滑了胎,只有带上李氏。才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冯氏哭的更厉害了,连气都喘不均了似的道:“可怜,可怜的孩子。可怜那……没见过面的,孩子啊!”
她这一哭,秦黛心就更加确定了,冯氏在哭林氏的那个孩子。
像是要把压抑了一辈子的委屈一次性发泄出来似的,冯氏的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她给人做妾。受尽白眼,却得对夫人感恩戴德的;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连看都没看上一眼便被抱走了了,二十几年来她们母子形同陌路,比陌生人还不如;好不容易盼来的大孙子,自己不敢奢望能让那孩子叫上她一声祖母,只要能见着他,她就觉得以前受的那些委屈都是值当的,可她们还没见面呢,她那大金孙便让那歹人给害了……
她怎么能不怨,她如何能不恨。
冯氏的眼睛里充满了怨眼和许不尽的委屈。
秦黛心也明白了,冯氏这是在替林氏失的那个孩子讨公道呢!这,也许是一个契机也说不定呢!
冯氏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对方氏和方婉茹下手,不然,她怎么会把怨恨方婉茹的心思都暴露在自己面前呢?冯氏隐忍了一辈子,绝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在旁人眼里,或许冯氏的形象是胆小蠢笨的,她能有今天,能生下秦子信靠得都是方婉茹的庇护。
可秦黛心不这么认为。
也许,冯氏依靠的,始终都是她自己。
“姨娘放心,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不会姑息养奸的,姨娘的苦,总有被世人所知的时候。”秦黛心慢悠悠的说完这话,就开始观察起冯氏的反应来。
果然,冯氏听了秦黛心这话,突然就止住的哭声,她急切的伸出手来按住秦黛心的手,哑着嗓子道:“三小姐说得可是真的?”她脸上还淌着泪,看起来十分狼狈,可眼神里却闪耀着充满希望的光彩。
“这事儿还能有假?”秦黛心是默许了,又道:“那夜我穿了黑衣而来,瞧了姨娘腿上的红痣,都是为那天准备的。”
冯氏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起秦黛心来,随后脸上便是狂喜之情,她一下子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的握着秦黛心的手道:“三小姐若是想好了,便要快刀斩乱麻,须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放心。”秦黛心拍了拍冯氏那枯瘦的手道:“姨娘只管养好身子,以后这秦家的后宅,指定不能姓方。”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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