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失重之后,双脚重新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许是之前已在黑暗中潜伏了片刻的缘故,此时置身于深山的黑暗当中,张扬并没有感到太多的不适,用力眨了几下眼睛之后,周围景色便清晰地映入了瞳孔之中。
练功的木桩、精致的木屋、成片的树林,在朦胧月光下勾勒出连绵的轮廓,似名家笔下的泼墨山水画,看起来倒如同是世外高人隐居的场所。六月初的天气,已隐隐有虫鸣阵阵,一切看起来清新静谧,配上山林独有的芬芳,沁人心脾。
然而,如此景色,却并没有让张扬感到心旷神怡。相反,他此时的心就像被蛛丝缠绕着,悬于万丈深渊之上。只要有半分的风吹草动,蛛丝崩断,一颗心便会摔成一片碎肉末。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此情此景,最适合杀人毁尸。
向来仗势欺人嚣张惯了的张扬,只觉一股寒意顺着后脊梁直爬而上,冷到了骨髓里。微微的痒意从额头顺着侧脸颊缓缓向下蔓延。伸手一摸,却是额头上已被冷汗布满。
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张扬慌忙摸出水晶灵镜,给师父发求救信号。经过方才与季单煌的短暂对招,他已然发现,自己胜算颇小。
他还不想死在这里!
求救信号刚刚发出,面前人影一晃,季单煌已经紧随而来。张扬知道,自己绝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呵,他竟然被一个让他欺负了三年的废物给逼到了绝境!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斜睨着季单煌,张扬不屑地冷笑:“鸡蛋黄,你还想再杀我一次吗?”
不论心中如何恐惧,气势却绝不能输。若自己先软了下来,便当真是连半分胜算都没有了。
季单煌挑眉笑道:“你觉得呢?”
若不是真的起了杀心,他又怎会将张扬带到此地?他没事闲的吃饱了撑的将自己的修炼场暴露给敌人吗!
他还没有二逼到那种程度。
“哈哈哈哈!”张扬仰天长笑,“就凭你?嘁!你有那个胆子吗?别以为我不记得在阴曹地府发生过的事。那个时候,不知道是谁,找到爷的鬼魂就像见到了亲爹似的,大呼小叫着说有救了。鸡蛋黄,就你那点儿胆子,你当真敢杀人吗?如果你不怕杀人的话,当初杀了我,有何必费事把我救活?”
从心底里害怕看到死亡的人,又怎么真的会有胆子杀人?
季单煌闻言,心头微微一颤,恍惚间又回想起了当初于生死局中经历的种种,以及斩杀诸多黑衣杀手时的惨烈景象。
双剑刺破血肉的声音何等刺耳,鲜血喷溅在手上脸上的温度是何等的灼人魂魄,濒死的挣扎又是何等的惊悚。这一切,就如同梦魇毒蛇,每每回想起来,便让他感到心惊。
或许,在他出剑的瞬间,并没有顾虑到这么多生命的重量。可是等到事后,午夜梦回,那些顺着剑尖沾染到手上的滚烫殷红,却是此生再难以磨灭掉的印记。
人,不是没杀过,可是杀人之后残留在心底的罪恶感却又如炼狱业火般灼烧着他的心。他,真的做好了夺取他人性命的准备了吗?
想着杀人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不适感。可当他真的提剑站在张扬面前,真的准备砍下对方的头颅时,却又怯了。
他终究不是杀人狂魔,无法做到视人命如草芥。哪怕,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恨了三年的人。
想杀的时候,人不在眼前。但当人就站在他伸手便可够到的位置上时,他握剑的双手,却又开始忍不住地颤抖。
他,始终就是这样矛盾着。
见季单煌面色复杂犹豫,目光躲闪,张扬嘴角的笑意便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废物就是废物,就算真的杀过人又怎样?还不是被自己的三言两语扰乱了心神,再也提不起手中利刃了!
只要自己继续用言语刺激着他,逼得他无法认真出招。等师父一到,死的就是他季单煌了!
如此威胁,怎能留着!
季单煌心神杂乱,旋绕在身周的九条龙影,也开始不安地上下蹿动起来。对他来的说,杀人总归是不可饶恕之罪,即便他一直努力忽略这个事实,可潜意识中对杀戮的恐惧,依旧主宰着他的心。
他的三观,终归是没能适应修仙的世界。
“嘁!废物!”
轻如蚊蚋的声音飘入耳中,季单煌心神一震,怒喝道:“你说什么!”
张扬道:“本大爷,说你是废物!怎么的?还不服气?有种的话,拿着你的剑,朝这儿砍啊!”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你!”
季单煌眉头一皱,持着干将剑的右手猛地一抬,锋利的剑锋顿时将空气撕扯出一阵悲鸣。季单煌剑尖遥指张扬,沉声道:“你不要逼我!”
眼前之人,着实可恨到让他想就这么一剑挥出去砍成两半。可是想到杀人之后带来的巨大心理负担,手中的剑便沉重得让他再也无法抬动分毫。
他恨他,却更怕死亡带来的阴影。
“逼你?”张扬一声嗤笑,“我就逼你了又能怎样!你真敢砍吗?嗯?”说着,“锵啷”一声拔出单刀,向着季单煌的头顶直劈而下。
“你敢吗?你敢吗?敢吗!”
眼见着单刀在半空劈出半轮银月,季单煌顿时大惊,连忙向后退去,手中双剑速度大打折扣,只来得及在头顶交叉出格挡的姿态。刺耳的兵刃交击声将夜空撕裂出一道长长的伤痕,一抹银亮飞射如月色笼罩之外的黑暗,却是张扬的单刀,已被季单煌锋利的剑锋割成了两半。
看着手中仅剩的半截刀身,张扬顿时愕然,微微有些愣神。他显然没有想到,季单煌手中剑竟是锋利如此,只一碰就将自己的单刀给碰断了。
这个废物,竟然持有如此神兵利器!像这等宝物,被一个废物拿在手中,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这种东西,应该归他所有,才算是所配宜人!
张扬的目光之中,顿时闪过一丝贪婪之色。这么好的剑,他一定要弄到手!
季单煌看着手中双剑闪耀出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双剑清越的长吟,像是手中这对神兵利器,正在为他们的主人加油打气。
轻叹了口气,季单煌忍不住苦笑连连。很多事情,很多道理,他其实都明白,也都想得很清楚。但是一到关键时刻,曾经想明白的东西便又会被他自己全盘否定。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他真的想明白的生死的问题,却仍然是看不透,仍然纠结在原本的死局之中寻不到出口。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改变了不少,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让他能够想明白一些事情,却依然无法做到大彻大悟。
道理懂,但是无法应用到实际当中。他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活得矛盾,做得矛盾,想得矛盾。
就在季单煌失神的这段时间里,张扬已然换了一把单刀,摆开了对战的姿态。三年的同班生活,让他摸清了季单煌的性子,废物永远是废物,即便偶尔会硬起心肠,也永远会被懊悔纠缠。
他相信,之前自己的一番话,已经让季单煌的心产生了动摇,让季单煌再也无法对他痛下杀手。
嘴角浮出一抹得意的笑,张扬单刀微斜,刀锋折射出的光芒映入他的瞳孔,透出一抹冰冷森寒的杀意。
季单煌这个胆小鬼硬不起心肠痛下杀手,他却不一样。等师父赶来,他定然要将季单煌从这个世界上抹除掉,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了。
阴曹地府的经历,他永世难忘。此仇不报,难以消除他的心头之恨。
联络鬼差对他实行打击报复?很好,很好!这一次,就算打不散你的魂魄,也要将你直接丢入转轮台,彻底结束这一生!
一如转轮台,斩断此生牵连,人便算是彻彻底底的死了。即便轮回转世,也不过是个婴儿,再难对他产生威胁。
哼哼,捏死个婴儿,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压制住季单煌!
“嘁!”
张扬一声冷笑,单刀一摆,仍是简简单单的一招劈砍。真气暴涌,紫雾弥漫,凝聚成一把巨大的刀影,随着这一刀劈下,向着季单煌直砍而去。
凶狠的压迫力当面袭来,季单煌心下一惊,急忙挥剑格挡,同时向后急退。然而,因为他短暂的失神,反应速度终究是慢了半拍,一缕刀风越过了双剑的格挡,追袭至头顶。
季单煌只觉头顶一凉,随即有滚烫的液体如岩浆般涌出,顺着眉心蜿蜒至鼻尖,滑上唇瓣氤氲开一缕腥咸。伸手在额头上轻轻一触,沾染出一片殷红。
他……中招了?
神情恍惚地看着掌心一片红,季单煌茫然抬头,正看到张扬狞笑着,手中单刀晕开大片紫雾,紫色的刀影从四面八方劈砍而来,下手毫不容情。
季单煌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似乎又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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