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雨水充足,整片长安的土地迎来入夏以来最大的一次滋补,寻常百姓只晓得最近出城的军队多了一些,然天家朝堂之事又于自己何干,倒不如趁着大雨好好将田里的沟渠锄锄杂草,蓄蓄水。
东宫殿外雨花滂沱,李世民就站在雨中,默默地看着厅内两名女子用她们一贯娇弱的身躯朝着逮人宣泄呐喊,出奇的是堂堂天子头顶上竟没有雨伞,青眉龙须早已湿的透彻,分不清是泪是雨,老太监赵幽则领着一班侍卫纹丝不动的立在天子后身,雨水打在这些人的鼻尖或眼角,好似一尊尊檀木雕塑。
其实来东宫前,赵幽甚是贴心的为天子撑起了一柄崭新的油纸伞,奈何天子却说,只有这雨水打在脸颊,他才感觉像是活着,还是大唐的天子。
糙汉极为虚弱,本就剩下半条命的人,被郑丽婉这么一折腾,果真如同唐妩所言那般,只剩吊命的一口气了。
见糙汉昏死过去,唐妩蹙了蹙眉,遂之吩咐道:“黄轩亭,无论如何要将此人性命保住,若是缺了什麽名贵的草药,只管于我说,要多少送多少!总之,切不可让这贼人如此死去!”唐妩的眸子冰凉且透彻,显然在黄轩亭有办法医治此人前,自己能不脏手就不脏手,她怕她忍不住用悬壶济世的银针直接插进糙汉的死穴。
“弟子遵命”黄亭轩回答的很巧妙,他没说“微臣遵旨”或“微臣遵命”,显然在他的眼里医家于皇权相比,前者更胜一筹。且师尊孙思邈已将医圣令送于面前佳人,自己定当好生遵守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医家祖训。
待黄亭轩正要领着糙汉告别之时,李世民踏着湿漉漉的黑皮靴子,“咯吱咯吱”的踏入了殿内,挥了挥手,示意随从而来的赵幽以及一众近身侍卫于殿外等候。
李世民望着唐妩那张清秀却又冷冽的脸颊,上前几步,轻轻拂了拂唐妩的脑袋,慈爱道:“傻孩子,有些事让为父来吧!”
李世民话音刚落,殿内其余众人皆是惊愕不已,即便是殿外的赵幽等人亦是暗暗竖起了耳朵,张开嘴巴,满脸震惊。天子这是何意?“为父”两个字可有太多的含义了,赵幽跟随天子多年,知晓天子从来不说废话,如今当着唐妩面前自称“为父”,这是向天下人宣告即便东宫的太子失踪了,只剩女眷的东宫也轮不到他人欺凌,东宫的背后,始终站着大唐威风赫赫的天子,容不得他人宵小染指。
“嗯!”唐妩眼眶又红了,望着李世民她想到了渭水河畔那个让漫天绽放花朵的少年,子承父相,李承乾长得极似天子,只是比天子更加年轻俊朗,更加温和如煦。
李世民看着儿媳通红的眼眶,心中亦是不好受,朝着黄轩亭道:“将此人医好后,速速押入大理寺,朕要亲自审问。”
出了东宫殿外,李世民狠狠撺握住虎拳,适才恨不得一拳将那地上的糙汉打的四分五裂,以解心头之恨,然多年的帝王涵养使得他保持着一丝理智,最终没有下手。他连忙逃出东宫,他怕他按耐不住心中的暴戾杀了糙汉,亦是怕于东宫内触景生情。他是一位帝王,他必须压着内心的酸楚,整个国家还需要他治理。他这时候很渴望做一名普通的父亲,无须顾及所谓的天家礼仪,无须理会帝王威严,大哭一场。
“长安怎么样了?”李世民一步跨过三尺宽的水洼洼,心忖道东宫怎会如此寒碜,难道连修补地砖的钱也没有?李世民细细回想过往,好似当年乾儿为廉价纸,印刷术投入了不少月俸,可怜这傻小子从不在自己面前哭穷,原来有的东西只有在阴雨天气才能看出本质.
赵幽知晓天子所问何意,唯唯诺诺道:“这些日子汉王府、魏王府、吴王府只要是及冠开府的殿下其府门可谓是络绎不绝,有世家子弟,有寒门儒生,亦或是外地官员。但是这些皆遭到了诸位殿下的闭门不见。”
“还有呢?”显然对于长安局势李世民从未分心,即便他此刻在怎么痛心疾首,这大概便是帝王的无奈了。
赵幽抹了一把湿淋淋的比女人还白皙的皱子脸,回道:“昨日魏王殿下将崔氏一名旁系斩杀于府内!”
“哦?”李世民对于此事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驻足片刻,遂之仰天哈哈大笑:“不错,是朕的好儿子!”
“赵幽!”
“老奴听令!”
“你且派人告知青雀,问他那横刀可否有缺口了,若是不能用了,大可以去军器库拿上数柄,若军器库的兵器他都瞧不上,便让他来找朕,朕将甘露殿盘龙剑赐予他!哼哼,想来那盘龙剑也好久没嗜过血了!”
“诺!”赵幽心里偷偷替那些人默默幽哀,为了权利竟罔顾生死。哪怕在等些时候争也好啊,现如今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的还是东宫的那位主儿,旁人不知道,赵幽作为天子身边的近侍,可是知晓天子有多垂爱东宫的那位主儿,他作的诗,他写的字,哪怕当日被天子撕得粉碎的千古雄文,这些东西都压在天子奏折的最下面,每当天子揉眉倦意时,总是抽出来瞅瞅,嘴角稍稍扬起,又定下心来批阅奏折。
有些事赵幽看在心里,却不能与外人相告,这几日天子夜不能寐,亦不敢寻找长孙皇后,只得自己关在甘露殿内,夜深人静时,对着奏折底下的一堆白纸,泣不成声。天子又如何?到底还是孩子的父亲,到底那心还是肉长的。赵幽只能暗暗祈祷那位爷莫要出事,毕竟自己脸颊上亦是分不清是泪或雨。
......
李世民渐行渐远,东宫正殿的唐妩从内堂拿了一支毛笔一张廉价纸,又吩咐了冉冉前去研磨。
素手轻轻抚摸着廉价纸,唐妩仿佛能感觉到李承乾的温度,微微闭上秀眸,眉黛青颦,挥毫落纸,不多时平坦整洁的纸张上多了一道她这几日朝思暮想的身影。
唐妩轻轻的吹了吹尚未干涸的墨汁,口吐馨香,竟招来殿外夜莺盘旋于此,掏出怀里那枚黝黑的医圣令,清语道:“黄轩亭,你且将这幅画像印刷千份,悉数送于医门各个门徒手中,倘若有人知晓太子下落,即可禀报,如有怠慢者,逐出医门永不录用!”说这番话的时候,唐妩宛如一位杀伐果断的女王,清亮的脸颊,冰冷的眸子,那双素手仅仅撺着拳头,仿佛是在为自己鼓气。
这是唐妩第一次使用医圣令,她不知道自己的话能不能管用,但一想到少年负伤定会寻医,她那颗芳心早已顾不得许多,哪怕有一丝希望,自己粉身碎骨又何妨?
黄轩亭望着那枚甚多医者梦寐以求的令牌,又瞅了瞅唐妩紧紧蹙起的秀眸,一时半响说不出话来,适才那一句“如有怠慢者,逐出医门永不录用”深深刺进了他的脑海。两人皆师出孙思邈,在黄轩亭看来,唐妩只不过是自己的小师妹罢了,明媚清澈这是唐妩一贯给予他的形象。可是就在方才,自认定的小师妹却用如此口吻命令自己,这让他想到了才离去不就的李世民。
黄轩亭倒不是内心抵触如此口气,毕竟医门医圣令在唐妩手中,自己应当听从吩咐。只是他很想知道面前轻咬红唇,撺紧粉拳的唐妩从哪里来的力气吐出那般不容置疑的口气。
“弟子遵命!”黄轩亭接过宣纸,看了一眼画像,轻轻回道。
待众人离去,诺大的东宫正殿只剩下唐妩、郑丽婉二人,绿儿及冉冉被郑丽婉打发去了庭院。
“你这是何苦呢?这麽窜着拳头能让你舒坦些?”郑丽婉撩了撩唐妩唇边轻舞的发丝,有些怜悯的看着唐妩。
松开掌心,修长的指甲不知何时刺破了她白皙的掌心,她清眸凝视着殿外大雨,“若不能替他做些什麽,总觉得比死还难受。”
郑丽婉莞尔凄笑,“你认为他还活着?”
唐妩皱眉道:“你认为他死了?”
郑丽婉想起了那火海里义无反顾抱起自己的少年,耳边那句“放心,一切有我”还不曾消散,看了一眼唐妩,轻轻摇头道:“终南山谷的故事还未圆满落幕,他怎么可以死?”
“丽婉,你好像还忘记了一件事儿”唐妩眼睛轻柔的望着郑丽婉。
郑丽婉当然知道唐妩所言何事,不就是一出英雄救美佳人倾心的老套故事麽,郑丽婉露出皓齿,嫣然道:“知道了,就你记性好!”
“唐妩,东宫可有心腹?”郑丽婉眯着弯弯的眸子突然询道。
唐妩指了指殿外,回道:“赵虎算麽?”
郑丽婉摇了摇头,“出不了宫,不算!”
郑丽婉见唐妩蛾眉顿蹙,惊讶道:“难不成,你们东宫连个宫外的心腹都没有吧?”
“嗯!”唐妩清凉的眸子盯着郑丽婉,颇为诚实的点了点头。
郑丽婉皓腕贴在额头,无奈道:“真是被你二人打败了,堂堂东宫连些心腹都不曾有,亏你们还活至今日......”
“丽婉!”唐妩的音调升高了几分,显然对郑丽婉适才之言颇有不满。
郑丽婉回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那个野狼团可以用麽?”
一声入耳,唐妩愣在原地,秀目死死盯着云淡风轻的郑丽婉,良久良久,深吐兰香道:“明日我安排你与长孙冲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