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肆无忌惮,时过中秋,天气陡然换了性子,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天高云淡,山色清明,蓝天白云下,郊外及腰芳草遍地露黄。
树影婆娑,洛阳城外多了一处新坟,新坟周边有数百将士层层把守,坟前跪一少年,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稍远处的垂杨柳下,唐妩轻捂樱唇,清眸含泪,悲而不语,郑丽婉轻轻拍了拍唐妩的后背,叹道:“你已经尽力了,且别替他伤心,哭出来总比窝在心里强!”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肝肠寸断,她痛恨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不能将那女子留下,香消玉损,且令久别重逢都愉悦不起来。
唐妩红着眼眶,看了看一脸风尘仆仆的郑丽婉,哽咽道:“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我有!”
“无碍”郑丽婉轻轻摇头,李承乾失踪的日子里,她通过长孙冲联系到了野狼团诸将,于华阴,崤山,洛阳四处寻觅李承乾的踪迹,尤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她以为能寻得李承乾的踪迹,想来又能见着那憨傻的少年,芳心顿颤,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可世事难料,待她随着虞世南等人前去林家村的路途上,只发现了五具尸体,以及一位昏厥的老叟,那时候郑丽婉只感觉五雷轰顶,历经千难,难道就是这般结果麽?
好在唐妩事先将李承乾的容貌派发至洛阳各地的医门医馆,当她得知消息后连忙赶至医馆,却发现那少女已经毒入五脏,回天乏术。而少年伤痕累累,白骨赫出,整个身躯竟没有一处好地方,郑丽婉心疼的差点折回去将那五具尸体剁碎了喂狗。
消息传的很快,不到两日,李世民及长孙皇后携着唐妩急匆匆的赶至了洛阳,就连那孙思邈亦是被郑丽婉从崤山请了过来,原因无他,李承乾伤势太重了,她只晓得多一份保证,那麽憨傻的少年则多了一份存活的机会。
唐妩初见李承乾那般的模样,一种透心的凉意从脊椎爬到脑门,像是站在悬崖边一脚踩空,整个心脏都荡落了下去。为医者,她大多都能保持波澜不惊的心境,极少情绪失态。然而眼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小腹像是被瞬间掏空,巨大的撕裂感袭来,那股胆颤和苍凉似乎能把她灵魂都给穿透了。
少男少女皆是命悬一线,孙思邈哪敢让唐妩替李承乾诊治,毕竟医者需要足够的沉着冷静来面对病患,显然唐妩于李承乾面前尚且做不到最基本的安之若素。然众人之中却也只有唐妩医术绝佳,故而孙思邈入了李承乾的卧榻,唐妩则是掩上了林婉儿的房门。
唐妩讷讷盯着凉席上陌生的少女,容颜尚且比不上冉冉,年龄也约莫比自己小上几岁,本该天真浪漫的脸颊此刻挂满苍白,娇弱的背后竟有三只箭孔,唐妩从骨子里感激闭眼昏睡的少女,若非她以身挡箭,恐怕自己也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发誓,她真的已经倾尽所有祛除少女体内的毒素,可那毒素却宛如疯狂的蝗虫,不断的肆意着少女的五脏六腑,早在自己之前,青衫大夫只是用草药稍稍延缓毒素的蔓延,随着少女呼吸愈来愈急促,身子愈来愈虚弱,那毒素迅速扩张,直至蔓延到少女的整个身体。
“念唐哥哥,你快走!”少女一边抽搐发抖,一边含糊不清的喃喃,眼角泪垂不止。唐妩轻咬皓齿,狠下心子,取出银针,不断地在少女的各个穴位施针。素手持针,凝眉数发,清泪与汗液齐落,可是那毒素却不曾褪去,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医术尽显渺小。
她手撵着银针,身躯却瑟瑟发抖。她害怕李承乾醒来对自己的问责,她痛惜宛如水仙般无暇的少女就此香消玉损。这一刻她恨不得躺在那冰冷的草席上的乃是自己也好过内心的谴责。诺大的闺阁,她似乎找不到出去的路。
柳条迎风,郑丽婉端倪着唐妩自责的神色,轻叹道:“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无须自责!”于风中,郑丽婉接过一片凋零的枫叶,继续道:“她替大郎以身挡箭的那一刻,便有了牺牲的准备。伊人已去,我们唯有敬畏。真的,活着应当珍惜每寸光阴,乃至一草一木!”说到这里,郑丽婉柔情似水,眼光轻柔的落在了坟前少年的身上。
三天了,李承乾跪在坟前整整三个昼夜,不眠不休,手里狠狠撺着一枚淡紫色发簪,石化了一般,肝肠寸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三天来,林大娘不知来了几许,每每见到新坟,痛哭流涕,伤心欲绝,适才又昏死过去,被林氏两个儿子搀扶了下去。
李世民及长孙皇后亦是放下了身段,为婉儿上香,就是这样一位卑微且平凡的女子救了他们儿郎的性命,然碍于朝廷那群人的口舌,仅仅驻足片刻又回了褚府。唐妩及郑丽婉颇为心照不宣的齐齐退至数丈后,此刻仅剩下李承乾一人。
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手中淡紫色的发簪,小妮子尤为大方的送他玉佩而舍不得替自己购置一枚发簪。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田园一生、浪迹天涯,要陪她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黄牛车上的誓约,从此成空了。
“婉儿,你肯定生我气吧,我又骗了你,我哪是什么绿林大盗,我竟然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之一”说到此处,李承乾自嘲一笑,太子又如何,连心爱的女人都守护不了,“婉儿,你快起来呀,咱们不需要浪迹天涯了,你不是喜欢吃冰激凌麽,咱们去长安,到时候你要吃多少,哥哥便跟你做多少,哥哥做的冰激凌甜甜的,比洛阳集市贩卖的口味不知好上几许。”
话音随风散去,留给李承乾的只是一捧新土,天真俏皮的小妮子再也不会对自己翻白眼,再也没人骂自己“大骗子了。”心宛如刀片一层一层的刮,他好恨,这麽单纯善良的女孩,怎么就没了呢?
幡然清醒后,李承乾终于知道自己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一切的一切都想起来了,他开心,他激动,他不顾自己还未包扎好的伤势,伴随着孙思邈的嘶吼,赫然冲入小妮子的房间,只是脸上的笑容顷刻烟消云散,小妮子没了,宛如一阵青烟般的没了,虞世南劝慰自己,这世界存有好多善良的女子,可是他哪里知道,小妮子就是小妮子,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只有一个小妮子。
望着凉席上冷冰冰的小妮子,没了一丝生气,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感觉心头空荡荡的,闭上眼睛,尽力使自己醒来,因为他觉得小妮子不可能香消玉损,定然是自己趴在小妮子的柔夷上,做了噩梦。
温柔婉转,一丝缠绵,一丝情欲,却能让人痛不欲生。额头的吻痕还在,可是伊人怎么就这般离去了呢?
初入林村,自己伤势还未痊愈,夜间总是虚汗连连,在昏昏迷迷之际,总感觉有道倩影推开茅草屋的褴褛破门,端着一盆清凉的井水,极为细心的替擦汗,从脸颊到胸膛,一丝不苟,迷糊之间,见着那清秀的眸子,印之于心。
在此之前,李承乾从未感觉过,一只冰激凌可以吃的那麽有滋味,小妮子浅浅啄食一口,却浑然不知那纯真的笑脸赫然成了大花脸,白色的奶油沾染在白皙的脸颊上,迎着清风,是那么好看动人。
落难时,两袖清风,小妮子用她干瘪的荷包感动了自己;归来之际,权贵加身,小妮子却冷冰冰的躺在坟堆里。李承乾幽幽的望着面前的黄土,感觉躺在坟里的应当是自己,小妮子才十五岁啊,这贼老天怎忍心夺取她芳香年华?
李承乾颤抖着双手刨开黄土,将手里的发簪埋了进去,凝语哽咽道:“婉儿,你肯定喜欢这簪儿,我知道你注视了很久了,那时的哥哥没用,身无分文,连支簪儿都赠不了你,哥哥没用......”李承乾一想到这簪儿才三十文钱,更加痛心入骨,要知道小妮子送自己的玉佩可是要几百文钱啊。
“所以,念唐哥哥,你愿意娶婉儿麽?”
“婉儿!啊------”小妮子羞涩且又三分坚毅果敢的神色仍在眼前浮现,想到从此见不着小妮子,李承乾仰天长啸,血泪如奔。
唐妩泣不成声,紧紧咬住嘴角,清冽的樱唇血丝连连,修长粉华的指甲狠狠的刺入了手掌心。
一片天地里,只有郑丽婉不曾落泪,连日奔波,秀目布满红丝,她笑的很凄惨,举目眺望远处新坟,从心里感激那位女子,虽不曾见过伊人,但却因她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些年来,郑丽婉见多了世态凉薄,人情冷暖。可这一刻她打心里敬重少女,若没她,憨傻的少年怎还能活生生的处在眼前?愿来生,君为水仙,吾乃润土,回报舍身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