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房颇为安静,那恋腥的秋蝇且都停顿了下来,透明的翅膀收于腹侧,默默地感受着这片诡异的天地。
不知不觉间,李承乾用着淡淡的语气将故事说完,平静的坐在地面,眼前却讷讷的盯着身前躲躲闪闪的少女。
另一边,那贼厮不再狂暴怒怨,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干涸的眼角竟落下几滴血珠儿,仰天自悔,“二娘,婉儿,我...我对不起你们。”
事情到了这儿,李承乾内心渐渐明朗,望着那懊悔悲凉的贼厮,心中一股怒气陡然升起,一声冷呵道:“抛弃妻女,还算得上男人麽?”
贼厮鼻涕血泪俱下,苦苦挣扎,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
贼厮愈愧疚,李承乾心中怨恨愈加喷张,咬着后排牙冷嘲道:“而今却一副悔恨交加的模样,早干嘛去了?婉儿有你这样的父亲,诚乃天大的耻辱。”
“你不是有骨气麽?替他人卖命,且宁死不透露幕后之主,那你可知道,婉儿那麽较弱的少女,却被你效忠的凌风阁的贼厮整整刺了三箭”言至此,想起婉儿那痛苦的弥留之色,李承乾悲从中来,尤为激动的咆哮道:“那些人连畜生都不如,你知道麽,那些箭还涂了剧毒,我他妈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痛苦的大口吐血。”
“砰”李承乾一拳重重的砸在地面上,顷刻间地面多了一道红痕。
“对不起,二娘,婉儿,我对不起你们”贼厮失神落魄,双目溢满求死之气。
少女不忍贼厮如此落寞决然,蜷缩的双腿募然舒展,跪在地上,梨花带雨,朝着李承乾连声乞求道:“芷儿求哥哥了,哥哥别再说了,父亲他撑不住了。”
“地上脏,快起来”李承乾收起那副冷怒,脸色挤出一缕淡淡的温煦笑容,少女眼神怯怯,李承乾轻轻的拨正着少女云鬓上的发簪,随后半蹲下身子,平视道:“哥哥不说了,芷儿往后跟随在哥哥好麽?”
李承乾的语气夹杂这几丝乞求,少女又怯又茫,云雾缭绕的双眸转过不停,良久捏着粉拳,鼓起勇气,目光直视道:“那哥哥会放了父亲麽?”
静,李承乾闷声不响,贼厮虽然是婉儿的父亲,可也是间接导致婉儿香消玉损的凶手,李承乾铁定不会饶其性命,然少女希冀的泪花却又让李承乾狠不下心来,他不愿让这副苦思已久的嫣容有半点失望。
人生的抉择充满了挣扎,这一刻,李承乾缓缓闭上双眼,陷入了天人交战。
少女怯怯的看了看闭眼不语的李承乾,只在一瞬,目光撇向贼厮,面上哪里还有一丝怯意,嘴角弯起一个慑魄人心的弧度,轻轻的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贼厮身躯一颤,犹是想到些什麽,嘴唇止不住的哆嗦,随后深吸一口气,悲凉道:“殿下,罪民死不足惜,但婉儿之仇不可不报,罪民愿如实相告。”
李承乾慢慢睁开眼,看了眼少女,轻轻点了点头。
贼厮稍稍顿了顿,遂之开口道:“罪民贱姓林,名远山,本是洛阳林家村人士。天下初定时,草寇横生,罪民曾学过几年武艺,却被游荡在洛阳郊外的那群草寇知晓,逼得罪民入伙,罪民不从,他们且以家人性命要挟。”
“所以你便入伙了?”
贼厮点了点头道:“不错,那时婉儿尚在襁褓,两个小子亦是垂髻之年,罪民虽不惧那群草寇,却也心忧家人之性命,故佯装生病诈死离开了林家村,而后便入了草为寇。”说到这儿贼厮顿了顿,余光扫了眼少女,继续道:“没想到那些人表面看上去是一伙儿草寇,暗地里却是一支颇有秩序章法的组织。按照身法及谋略严格划分为四个等级,便是殿下起初说的天地玄黄四组。”
李承乾点头道:“你说的这些孤都知道,那凌风阁的具体的运作又是如何?”
贼厮回道:“黄组最为卑贱,根本入不了凌风阁的核心层,我们只是执行一些简单的任务,譬如敛财,譬如打探消息。当日在华阴,事先埋伏我麽并未埋伏,诚然是殿下自己入了驿站,随后东家欲抢着向主上邀功,便召集吾等夜月刺杀殿下,其实刺杀这等活儿都是地组或者玄组之事。”
“东家?就是那个脸色苍白,脸颊至眉宇间还有一道刀疤的中年男子?”李承乾依稀记得当日跟随华阴驿站里的跑堂小厮入了后院,且与那东家有过一面之缘。
“嗯,那便是华阴驿站的东家,在黄组也算得上有些地位,他为了晋升玄组乃至地组,还未向上头请命,便连夜召集驿站所有成员诛杀殿下。”
“孤甚是很好奇,天地玄黄为何苦苦要置孤于死地?”
“其实不止是殿下,凌风阁有一条铁律,但凡天子至亲,杀无赦!”
“嗯?”李承乾目光陡然阴沉的凝向贼厮,莞尔冷笑连连道:“好大的口气,难道这凌风阁欲意造反?”
“这......这罪民也不知晓。”
李承乾托住下巴思忖片刻后,说道:“难道你就不知道一点有用的消息?”
“有”贼厮连连匆忙点头。
贼厮倘然的态度且让李承乾微微有些诧异,前后反差颇大,但转念一想,或许贼厮也很想替婉儿报仇罢了。
贼厮眼睛径直的望着内房外边,低声道:“殿下,你且靠近一些。”
李承乾阔别上前,身躯旁的双手暗暗握紧了拳头,但凡贼厮有一丝不安之心,那一拳足矣将其毙命。
“殿下,罪民知晓东家的下落。”
“哦?”李承乾回道:“难道那些人还藏匿在华阴?”
“非也,经华阴一役后,东家手底下的成员亦是元气大伤,怕是成了惊弓之鸟,早已辗转他处。”
“那你知晓他们现如今藏匿于何处?”
贼厮重重点头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东家敛财无数,华阴驿站过于显眼,每逢九月,东家便带着吾等将那些积压的银两归入长安城外的一座荒宅里。估摸着再过二十多天,东家定会回至那座荒宅。”
“那你可知荒宅的具体位置在哪儿?”有了一丝线索,李承乾急声追问道。
然贼厮却轻轻摇头道:“具体位置罪民也不知晓,只是那荒宅处在山脚下,山上还有一座寺庙,好似叫什麽净什麽寺。”
“净-土-寺”
“对对对,就是净土寺,荒宅就在净土寺安根的山脚下。”
虽没有问出凌风阁的背后之主,但能知晓那东家的下落也算丰收,毕竟那东家地位在黄组中应当不低,或能知晓面前贼厮所不知晓的隐晦之事,莞尔李承乾又对方才贼厮的那番入寇之词颇有些疑惑,看了看旁侧的少女,又询道:“难道芷儿与婉儿是一母双胞?”
李承乾思维跳跃甚快,且让贼厮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半天,额头隐约可见一丝细汗。
李承乾瞧见了贼厮的异样,眼里不经意间露出一缕杀机。
尤在这时,少女却猛地扑了上前,拽住贼厮褴褛的袖袍,清秀的眸子露出一股幽怨,凄凉哭诉道:“阿爹,你是不在认识娘亲之前,便有了家室?”
被少女挽臂摇摆的贼厮,臃肿的眼睛突然一跳,脑袋狠狠抵着少女的额头,痛苦道:“芷儿,婉儿乃是你异母的亲姐姐,都是阿爹的错,阿爹对不起婉儿,亦对不起你娘亲......”
少女呜呜咽咽道:“为什麽,为什麽阿爹从不告诉芷儿。阿爹你知道麽。娘亲没了,那群贼人在官路上将娘亲杀死了,阿爹,娘亲没了......”
尤似清泉的双目落泪不止,贼厮缓缓闭上眼睛,决然道:“芷儿还记得阿爹以前说的话麽?你要好好活着。”且在一瞬,贼厮被铁链栓住的左手将少女发间的簪子募然抽了出来,直接狠狠的插入了颈间的血脉上,霎时之间,鲜血犹如泉水喷涌而出,沾染了少女的整个清峭的脸颊。
事发突然,李承乾虽反应了过来,但终究差了一刻,反而浑身溅了不少污污血迹。
少女面色苍白,傻傻的愣在原地,遂之一把抱住贼厮的尸体,撕心裂肺痛呼道:“阿爹......”
贼厮寻死之意太过突然,李承乾尚且没问出大理寺内可否藏有内鬼,但随着那一束绯红的血流印染数丈青砖地板,一切又好似成了无解之谜。
“阿爹......”少女不过十二岁,身子骨哪里吃得消如此沉沦,柔躯微微晃动,怕是有些体力不支,直接昏死过去,李承乾赶忙扶住少女,默默的拍着她冰凉的后背,悄然不语。
动静太大,且惊扰了内房外得戴胄及黄飞二人,二人生怕李承乾有个好歹,也不做通报,齐齐闯入内房。
而见少女轻飘飘的躺在李承乾怀里,李承乾安谧的抚摸着少女的后背,而那刑架上的贼厮血糊邋遢,颈脖上还插着一直甚是好看的发簪,一时间戴胄及黄飞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适才到底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