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内所见之处尽张灯结彩,未及岁末,却一派喜气洋洋,秋木败花之下不见一片枯叶,婢女着新服窈窕而立,侍从提食盒往来不息,内堂八张圆形木案披带红漆,坐落有序,且以木案为中心,均设八只色泽相似的胡凳,鸡鸭鱼肉芳香四溢,青丝碧叶秀色可餐,菜式众多,饕餮盛宴,令人眼花缭乱。
郑仁基半微身子,青袍飞扬,在前徐徐引路,于对朝漆门的木案边驻足道:“殿下请上座。”
李承乾微微点头,遂之拉起郑丽婉的素手,很自然的坐在了首席,旁人见他二人落定,亦是纷纷散开,寻找自己的座位,不一会儿便将整个内堂坐满。
李承乾所在的木案亦有八人,左边乃是郑丽婉,右边郑仁基,郑仁基的右边则是郑氏,郑丽婉的左边坐着动来动去的郑青叶,剩余三人颇为陌生,想来是郑仁基甚为交好的亲友。
待众人落定后,郑仁基举起酒樽,起身开怀大笑道:“今日拙荆四十之寿,承蒙殿下及诸位赏脸前来,鄙人不胜荣幸,且拙荆做寿之事竟传至皇后耳中,皇后贵为国母,母仪天下,劳心劳神,却秉以闲时替拙荆提字贺寿,鄙人心生汗颜,故鄙人提议,咱们开席前,朝皇宫,对皇后娘娘敬酒一杯如何?”
“好好好,皇后娘娘贤良淑德,为世间女子之典范,吾等该当敬酒。”
随着人群中传来一声附和后,众人纷纷起身,举起樽杯,面朝太极宫,躬曲身子,一脸萧素。没辙儿,屁股还没坐热,又要起来,虽然李承乾很反感这种仪式化的场面,但别人敬自己娘亲,作为儿子的他总不能不起身,莞尔与郑丽婉一道站起了身子,学着旁人模样,面朝立政殿方向,一饮而尽。
宴席所饮之酒乃是大唐盛行的绿蚁新酒,度数虽然不高,但入口颇为浓烈,郑仁基一杯见底后,咧了咧嘴,放下樽杯,又赓续一杯道:“今日殿下屈尊前来郑府,咱们同敬一杯如何?”
“甚好,甚好。”
“殿下文武双全,书法更是旷古烁今,吾等今日有幸共聚一堂,理当向殿下敬酒。”
李承乾一直喝不惯大唐的绿蚁酒,总感觉有一股鱼腥味儿,适才一杯下肚,还未缓过神来,这些人又开始敬酒,但又不好抚绝旁人的笑意,只得硬着头皮,举起酒樽道:“那孤就却之不恭了。”说完,一干而尽。
“丽婉,你们郑府的酒水可真辣”敬酒完毕,宴席初始,落于座位的李承乾吐着酒气,轻轻低语。
郑丽婉知晓李承乾不爱饮酒,至少在东宫很难见着他饮酒,莞尔一手托起盈盈袖口,一手加来一片白皙细腻的藕片放置在李承乾的碗里,轻轻道:“大郎,秋藕清脆可口,又能败酒气,多吃些。”
李承乾夹起藕片,咬了一口,大感清凉,笑呵呵道:“好吃。”说完,亦夹起身前的一块羊肉,送到郑丽婉的碟子上,“丽婉,羊肉性温,深秋吃羊肉最暖胃了。”
郑丽婉微微颔首,轻启皓齿,细细咬了一口,秀眉间漾起两叶扁舟。
“啧啧啧,姐夫和堂姐好情深意浓哩。”郑青叶嚼着眉豆,眯眼怪笑。
郑仁基也是一脸春风,还不曾吃过一口菜,又举杯道:“丽婉上辈子不知修来何等福气,竟能得殿下如此垂爱,我这做父亲的在这里先干为敬了。”
得嘞,才吃一口菜,又要喝酒,李承乾心中虽然无奈,但脸上还是挂着几缕笑容道,举起酒杯,再次屏气咽下。
一旁的郑丽婉冷幽的看了眼郑仁基,但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素手从木案前挪了下来,悄然抚摸着李承乾的后背。
酒过三杯,李承乾感觉脑袋有些昏沉了,但尚且清醒,趁众人谈笑饮酒之际,将身子凑到郑丽婉耳边,浅语道:“别担心,我没事。”
“嗯”郑丽婉淡淡点头,但左手还是李承乾的后背上慢慢抚绪。
内堂欢声笑语一片,众人几杯酒下肚后,拘束一扫而空,不乏大胆者离席上前朝李承乾敬酒,这些人或真心实意,或趋炎附势因自己之身份而前来敬酒,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能一杯又一杯的牛饮。一圈过后,只感觉天旋地转,胃部滚滚翻腾,大有恶心之意。
郑丽婉时刻盯着李承乾,且见他都握不住竹筷,轻轻哎了一声后,顺着李承乾的目光,素手再次握住木筷,伸向那盘小青菜儿。
郑仁基不经意的看了眼李承乾,遂之身子突然晃荡,募然开口道:“呵,殿下果真海量,连饮数杯仍容光焕发,而老拙只是抿了几口便头疼得厉害,人老了,真是不中用咯。”
“唉,郑舍人年仅四旬多几载尔,正当壮年,何须垂头丧气。”一名邻挨郑青叶坐着的儒生醉醺醺的规劝道。
郑仁基连连摇头,自嘲道:“老拙哪像林县丞一样终日为民奔波,身子骨当然硬朗。老拙久居于郑府,除却吃喝便是养花施肥,碌碌无为,哪有壮年可言。”
闻言,那儒生笑道:“哈哈,郑舍人你哪里是身子骨不行,你分明是有心病啊。”
郑仁基又独饮一杯,放下手中樽杯,轻笑道:“老拙自幼苦读诗书,只求为民请命,前隋官至通舍人,无奈隋炀帝纸醉金迷,贪图享乐,心中郁郁不得,便辞官隐退。好在当今太上皇及陛下太原草创,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而今的大唐且让万邦朝贺,古来何曾有之?”说到这儿,郑仁基稍稍顿了顿,看了眼李承乾,又道:“天下承平,老拙打心眼里高兴,只是春来秋去,一眨眼丽婉都长大了,老拙也老态龙钟,再也无法为民奔波咯。”
那儒生醉怏怏的摆手道:“郑舍人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而今朝堂之能臣,如孔颖达、褚遂良、魏征,过五旬者比比皆是,郑舍人又何必妄自菲薄?只要有心替百姓谋福,什麽时候都不晚。”言至于此,儒生目光掠向李承乾,询道:“殿下,您说是不是?”
“啊?”李承乾正在犯迷糊,享受着郑丽婉送来的解酒小菜,哪有心思听这些人酒桌之言,打了一个酒嗝,随意的嗯了一声。
儒生坐在胡凳上摇摇欲坠,又吩咐身下婢女添了一杯绿酒,笑道:“郑舍人,你看殿下都同意鄙人之言,所以啊,莫要心怯年迈而不报国,七十岁的萧瑀都不曾说过如此丧气之言呢。”
“老拙受教了。不过,哎.....”莞尔郑仁基又深深叹了一气。
“怎麽?郑舍人还有其他烦心事儿?”
郑仁基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才道:“今日听得林县呈教诲,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从今日起定不会因年迈而轻言自弃,但...但奈何报国无门啊。”
“阿爹,你醉了。”这是郑丽婉从进入郑府直到此刻,第一次喊郑仁基为“阿爹”,只不过此间的她秀眉紧蹙,双眸含霜,语气微有怒意。
郑仁基扫了一眼郑丽婉,又转过身子,继续道:“林县丞,你说我这般年纪去参加科举还有希望麽?”
那儒生回道:“郑舍人博览群书,又有前隋仕途之经验,倘若参加科举考试,定会有一个好的名次,只不过科举考试一连三个日夜,即便是年轻人也吃不消,郑舍人还是打消此等念头为妙。”
闻言,郑仁基微微落寞道:“哎,看来老拙只能在院子里养养花斗斗鸡了。”
儒生不忍道:“郑舍人何须如此,闲看庭院花开不是挺惬意麽?”
郑仁基摇头道:“倘若老拙乃是不识字的老翁也乐哉于此,然自幼苦读,空有诗书满腹,奈何,奈何啊......”
“哎”儒生微微一吁,朝着李承乾叹道:“殿下,郑舍人诗书横溢,又存为民请命之意,奈何无门,您看是不是......”
“够了!”
郑丽婉募然一声冷呵,惊的旁边桌席之人纷纷起身,探目而来,她丝毫不理会众人异样的目光,一手勾住李承乾的臂弯,一手扶起李承乾的身腰,语气很清冷道:“殿下醉了,青叶你随我将殿下扶至客房安寝。”
郑青叶连忙吐掉口中的鸡骨头,又将双手在袍子上仿佛擦拭,遂之便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帮衬着郑丽婉将醉的不省人事的李承乾搀扶出了殿外,只留下一脸铁青的郑仁基,一口饮尽半坛绿酒。
郑丽婉不复往日的安之若素,一路上冷霜幽幽,且让向来熟知她性格的郑青叶不敢说话,在两人左右搀扶下,不一会便将李承乾送到了卧榻上休憩。替李承乾宽衣后,又吩咐完婢女去弄一盆热水,郑丽婉侧坐在卧榻旁,很轻柔的将李承乾揽在她的怀里,不断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瞧着烂醉如泥的李承乾,郑青叶搬来一张胡凳坐了下来,开口道:“堂姐你明知道二伯有意灌醉姐夫,好说些其他事儿,事前你为何不阻拦呢?”
“你们男人不都是好面子麽?”郑丽婉轻言细语,生怕将李承乾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