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秦翰的威胁,罗开先非但没恼,更没愤怒,反而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那种放肆的大笑,而是那种面带揶揄的微笑,“秦老将军切莫说笑,卫四年轻,少有耐性,若是……做假成真,哪怕这汴京城真有驻军三十万,也难免烧成瓦砾……”
与秦翰这等人谈话,自不能像小地痞那样彼其娘之的骂出声,罗开先选择的是以威胁对威胁,论比狠,他又怕得谁来?
与罗开先的沉稳冷厉相比,久居高位处尊养优的秦翰就不同了,他不知道有多久未曾听过有人当面威胁‘自己’了,先是一连串的‘驳斥’,现在又骤然听到罗开先的‘反威胁’,忍不住一愣神,随即恼怒起来,狠狠在长案上拍了一巴掌,喝道:“咱家今岁五十有四,经历战事不知凡几,岂会与你说笑?谁人教你如此狂悖?咱家念你同为汉属,不想过分为难于你,若换旁人,早帅万军铁骑踏平你这庄院,岂会与你啰噪?”
不能不说这秦翰的城府够深,行事也是老辣难得,即便盛怒之下,仍然留了一份余地。
所谓听话听音,意思便是听人话语中蕴含的潜在意思。秦翰这种话语给平常人听无非是卖老及威慑,但对罗开先来说却是别有一番味道。他可不是单纯的杀场猛将,当年能在国际维和兵团混过些时日的他可是从不缺应变之能。
心思电转之间,罗开先收了脸上笑意,坦然回道:“秦大将军,有道是真人面前休说假话,卫四非是黄口小儿,将军亦非弄舌之辈,些许妄言还是莫要出口……将军所言汴京有军丁数十万,不知汇聚如此军伍需时几何?三日?五日?亦或十日?”
罗开先话语不像刚刚那般言辞激烈,却是声音深沉句句点在实处,秦翰坐正了身子,目光闪烁,却无法说出下文,因为他知道,如同这‘卫四’所言,以眼下的汴京境况,聚拢十万乃至数十万兵听起来简单,实际上若是能有半月时光能做到就算不错,三五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见秦翰闭口不言,罗开先不为己甚,继续道:“设若贵国可于三五日聚兵十万……三五日,将军可知我灵州百余众于此时日可做何为?”
秦翰沉着脸揣摩道:“三五日,可西逃至陕州①乎?”
“卫四岂会弃战而逃?”罗开先晒然,道:“不妨直言告与将军,卫某东行之时,仅为购粮一事,从未想过与同族征战,但若果战起,卫某定会行破釜沉舟之策,则……只需三五日,汴京周遭所有必将硝烟四起!”
“仅凭你卫四郎麾下百多人又能有多少损害?”秦翰颇为不屑地继续道:“咱家观你这庄院尚有务农之人,彼等生死亦不计乎?灵州那里你家罗将主也会如你这般不识大体?”
罗开先正身危坐,双目炯炯有神盯着桌案对面的秦翰,语速缓慢而坚定地回道:“之前秦将军过庄北防线所见尸体即为昨夜乱战之果,而卫某麾下不曾有一人战损!秦将军该知卫某麾下战力之一斑,而将军亦无需质疑,卫某既领命东进,自有决断之权!生死者,琐事耳!至于何为大体,秦将军却不该问某,而是该问石保吉大将军和你家皇帝,若非尔等有意纵容,区区石家长公子何德何能聚众攻某灵州庄院?”
“这……”罗某人话语有若金石,掷地有声,秦翰便是自谓口舌不俗,对这等直指事实的话语,一时之间也难以作答,挤出一个字眼之后便难以为继。
事情被罗开先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秦翰若想继续这场对话,势必要拿出些实际的东西,若是再用虚言压人,那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刀兵相见。
这样的后果,秦翰能预见到,所以他沉默了。
罗开先同样也能预见到,但习惯了杀戮的他心中却没有半点压力。见秦翰陷入了沉思,他便施施然站起身,吩咐门口守卫的亲兵提了炭火炉和一只铜水壶进来,悠然的烧水沏茶。
秦翰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也不作声,心中却在不断的解读眼前这个高大强壮而且睿智的灵州人,同时也在不断斟酌己方的选择余地。很显然,眼前这个卫四郎并不是个能轻易拉拢过来的人,眼下的局面更是不利于己方。
去岁檀渊盟约之后,军兵大部拆解分散到了各地,军将更是去职的去职、赋闲的赋闲,为了压制武人,士大夫那边是绝不会允许军将们再立新功的,而一旦灵州人被逼急了……眼前这厮绝非空口白牙乱语之辈,真若让对方放开了手施为,哪怕不是整个汴京,烧了几家在郊外的庄子,也是滔天的祸事——根据之前路上见闻,灵州人有迅速放火的本事,那一大堆堆叠在野地里的尸体就是明证……
此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今上赵恒不过是个守成之君,去岁的白沟之战若非寇准那老货行事泼辣把皇帝拖到了战场上,恐怕如今这汴京早就不是都城了,哪有什么所谓的檀渊盟约!
“唉……”秦翰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端起罗开先沏好的茶水饮了一口,至于茶水的味道如何,他是半点心情都无。
与秦翰的无奈不同,习惯果决爽利的罗开先已经在心底筹划各种行动方案以及所需注意的细节,甚至开始构想如若宋庭不肯退步,选择何处作为攻击点……
同是领兵之人,便是如此不同,受人约束的秦翰需要衡量方方面面的制肘,罗开先则只需要琢磨是否开打如何打赢,就好比一方身上带着镣铐,而另一方完全自由发挥,这样的前置对比下,即便这场会谈还没有得出结果,但两个主事之人的立足点已经先期决定了是非成败。
两次续杯的茶水饮下去,秦翰总算调整好了思路,盯着悠然自得的罗开先,说道:“咱家到底老朽矣,卫四郎你言语凿凿,咱……老夫却也不能以虚言相对……实不相瞒,老夫此来,实乃我朝陛下有意关问,你灵州一行人究底意欲何为?果为购粮一事?”
罗开先搁下手里的青瓷茶壶,坦然道:“卫某虽年轻,却还不至谎言相欺……”
“如此……”秦翰点点头,之前的几个回合下来,他也习惯了罗开先说话的节奏,“如此说来,倒是石佑之②庸人自扰……然,卫四郎此次杀戮过甚,未免有失天和。”
“有失天和?不知将军此话从何说起?”面子这东西是相互的,秦翰放缓了语气,罗开先自也不会咄咄逼人。
至少现在,他还不想与宋庭彻底撕破脸皮,毕竟……那不符合他的利益。
秦翰青白的脸色好了少许,沉吟道:“先前从你家庄院北侧路过,老夫所见尸首该有千数之多,眼见便是新正佳节③,彼等却失了性命,其父母妻儿痛何如哉?”
“老将军此言差矣!”说着话,罗开先的眼神又狠厉了起来,“卫四自问,抵宋境之后未曾有伤任何无辜之人,前日惩治杨景宗时,都未曾杀伤人命,之后更是专注于收粮之事……彼等纠结数千众,持刀枪棍棒,更有披盔贯甲者,聚围某之庄院,意欲何为?无非匪盗之事耳!此等人性命何足惜?”
罗开先可不相信眼前这秦翰是悲天怜人的老好人,所以对方话语中稍有不妥,他便冷硬的把事情揭了开来,算是不给对方任何开脱的机会。
秦翰脸上没有胡子,他只好一边捏着自己的大耳垂一边腹诽——这言语苛刻的后生小子!杨二郎等人确实没死,但还不如死了干脆,至于石保吉之子石元庆所为,更是直接被扣上了匪盗的帽子。
不过,秦翰也不是人云亦云的软货,他只是稍一思量,便故作坦然带着泣音回道:“石元庆等人行事莽撞,或有匪盗之疑,然彼等终究乃我汉人,卫四郎,你亦是汉家子,当知数百年来,我汉家人生存之不易,如今北地胡族仍旧猖狂,我汉家血裔远逊于前,若能少些内耗,实为族群幸事……不知卫四郎可否网开一面,饶恕余者性命?”
这狡猾的老狐狸!罗开先暗地咒骂了一句。
这秦翰当真不是好相与,先是以势压人,后见不成,马上改强硬为怀柔,发现用悲情牌难以挽回之后,随即便擎出了‘族群大义’这杆大旗。
不过最后这一招到底还是对了罗开先的脾胃,暗骂之后,他斟酌了一番,终于缓和了口气:“卫某非嗜杀之人,夜里俘获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匪首深究,余者酌情……”
不同于之前东行路途上收纳的散人,眼下的宋人战俘显然很难收心,所以罗开先从未想过收为己用,实际上所谓盐帮排帮的‘江湖好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这会儿倒是也算废物利用,只是松松口,便可以缓和与宋庭的纠葛。
秦翰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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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陕州,今日三门峡市下辖陕州区,曾经是古时东接崤山关、西接潼关、秦川扼守东西交通要道的重镇,是分隔晋、陕、豫三地的界标地。本文中,是从汴京回返灵州的中路节点。
②石佑之,佑之,石保吉表字。
③新正佳节,指春节,宋时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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