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出了纪氏的屋子就先绷不住了,明洛一把拉了明沅,眼看着她穿花拂柳往廊道里快步行去,在屋子里头还绷得住,走到廊道上因着天色暗了,也不再忍,把两个妹妹甩在身后,彩屏急步追在后头,远看还能瞧见她肩膀一抖一抖的,怕是哭了。
“叫她哭罢。”明洛压低了声儿,虽出了院子,可那许多丫头婆子,纪氏虽是说的她,却也没点明了,她自家受不住,还得让人说一句不庄重。
明沅出一口气,小姑娘这个年纪的时候都爱胡思乱想,明湘自来就是这个性子,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改的,她拖了明洛的手:“到底是怎么着,太太怎么想起请教养姑姑来。”
京里排得上号的人家,确是打小儿就请了放出来的女官当教养姑姑的,这些个规矩自小时候学起来,往后嫁人去了婆家,才好叫人没处挑理去,若是说家里请得姑姑教规矩的,媒人那里是一种说头,提亲的时候也总要看了一面去。
可那宫里头的姑姑也不是那么好请的,她们有的便嫁了小官儿当填房继室,有的守着一份银子,再自宫里头带出一身扎花刺绣的少绝活出来,自家谋生也并不艰难,当官人家要请了奉养,有头脸的女官们还自不肯。
末等的宫人便出来了也无人请,那有品的女官,若是尚宫局里头当得五六品的,也得择了人家,颜家是富贵,只品阶未到,也请不来。
如今又不一样了,颜顺章因着女儿当了王妃,也跻身进了皇亲一流,再请女官,由明蓁出面,自有人肯应了。
明洛把头凑过去同明沅两个咬耳朵:“请嬷嬷这事儿,半个月前就在说了,到这会儿才敲定的。”她说着不好意思的看了明沅一眼:“我原当是为着你,贵妃那儿传出这话来,太太也怕人挑了理去,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为着明湘。”
纪氏这是直批她不通人情了,明湘确是不通人情,或说并不世故,可在纪氏眼里便成这个女儿是个糊涂的。
既是个糊涂的,就得有人教导她明白事理,往后出了嫁,不叫婆家人在背后戳颜家的脊梁骨,说纪氏不会教女儿。
明沅心里明白,这事儿不好论对错,明洛却觉得天然该是如此,她同明湘两个好些时候不说话了,心里却还挂心她:“你去瞧瞧罢,劝她一劝,跟太太拧着来,能落着什么好。”
可不就是跟纪氏拧着来了,纪氏心里属意赵静贞的,哪个不知道,偏跟袁妙好,可不是打了纪氏的脸,为着这个纪氏也得敲打她:“我回去好好劝她。”
回去了明湘那屋里竟吹了灯,这样早就歇了,显是不愿同明沅说话,采薇拉了明沅劝她:“姑娘赶紧住了罢,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总得自家想通了才好。”
逼她倒不如她自家想通了好,明沅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明洛都十一岁了,惹了纪氏厌烦,还能得着什么好处,几个庶女实是连成一线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湘若不是怜弱,那时候又怎么会来亲近她,世事总有好坏两面,得着了别人的好,便想把那坏的给抹去了不成。
第二日一早,明沅便去看明湘,她显是哭了一夜,彩屏拿个鸡蛋剥了壳儿正给她揉眼睛,再拿井水湃过的帕子盖住眼儿,折腾了一早上,这才往停机阁去,停机阁是专门教授女课的地方,为着喻德,这才起了这么个名儿。
宫里头的嬷嬷来,颜家自然预备下屋子,宋先生眼看着姑娘们都大了,颜家也没有留她到明漪长大的道理,那一个明琇来过一回,她实不愿教,辞了出去,如今她的院子空着,就给了那位教养嬷嬷住。
她人立的板板正正的,身子似拿尺比过,平肩直腰,说起话来虽是轻声细语,却一个字一个字儿的传进耳里:“我姓沈,姑娘们叫我沈姑姑沈嬷嬷都成。”因是延请来的教养姑姑,并不称契,自然也没什么主子奴婢之说,她笑一笑道:“姑娘们的规矩自然是好的,我出来前也曾听说颜家出来的成王妃,是样样都挑不出错来的十全人。”
她说得这一句,明洛明沅两个相视一笑,明蓁在规矩上头可是下了苦功的,几个姐妹俱都瞧见,她那付身子,说是站便站一个时辰,练跪坐便跪一个时辰,再穿上高底鞋子,脚皮都不知磨破了几回,这才练出那付礼仪来,她们虽也跟着学,却没她这样痛下苦功。
这位姑姑看着不过三十岁,身穿素净布衣,头发挽成发髻盘在脑后,身上也没什么名贵的首饰,可往仆妇里头一站,精气神儿便不一样。
她见明洛拿眼打量她的站姿,又是一笑:“这是宫里头立得习惯了,主子看的就是个精神,若是病歪歪的还当什么差。”
沈嬷嬷很是爽快,明潼一问便把来龙去脉说知了,她原来是尚仪局的,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尚仪局主管礼仪,梅氏进宫把纪氏之请告诉了明蓁,明蓁自然往这上头去寻,还真寻着一个放出来的掌赞姑姑,把人送到了颜家来。
“姑娘们不必拘束,大家子的姑娘学规矩,不过是精益求精,同咱们再不一样,咱们那是侍候主子的,主子一不高兴,可不就要拿大顶了。”这是宫里头的刑罚,不好带伤,带了伤就不能跟前侍候,要么就是顶着东西罚站,往墙根底下站着,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站到腿麻手软还不许靠着。
明洛吐吐舌头,叫沈嬷嬷瞧见了,她已经认出了排行来,先点了明洛:“姑娘这便不好,喜欢的说一声是天真烂漫,不喜欢的便说是举止轻浮,合了人的脾胃是好,不合人的性情就是坏,若是初见琢磨不出好恶来,便只规行矩步。”
明洛赶紧端正正坐了,沈嬷嬷也并不似宫嬷嬷那样教走教行礼,她眼见得大面都不错,便只跟在身边看她们说话往来,略有不到的地方才一一指出,看得几日回报上去,几个姑娘里头竟是明沅最好。
沈嬷嬷当着纪氏的面便道:“几个姑娘各有千秋,三姑娘进宫那一回怕是遇上了厉害的嬷嬷,便是我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可三姑娘太傲气,在家自然是好的,可当人媳妇说穿了同我们这样人并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是看脸色,这份傲气就折腾人了。”
这一句正说中了纪氏的心事,女儿虽则定了亲,她却依旧操心,这付脾气如今能藏着,往后怎么藏得住,她叹一口气:“嬷嬷说的实在话,我也照实了说,我所忧者也只这一样,她但凡肯软和些,我倒了了心事了。”
明湘太软明洛太活,只有明沅处处周道,沈嬷嬷不过看她们两日,便把几人的脾气说的分毫不差,她原来进门纪氏就已经赏了东西下去,又是给她做衣裳,又是给她封束修,把她当正经师傅看待,她便也当收了这几个学生,让明湘不停的交际,让明洛哑了声儿不许开口,可明潼要改却难。
这些个都只能一步步来,明湘明洛叫苦不迭,让她跟谁都要说上话,还得是对家爱听的有论道的,她自来不是那能言善道的人,全身上下一张口最拙,怎么也说不出来,张口结舌好一会子,看得明洛都替她发急,恨不得自个儿替了她。
沈嬷嬷便笑:“姑娘家碰在一处,无非说些针线,再往上呢左右也就是些琴棋书画,可宫里的娘娘们也不是哪一个都懂得的,倒不如说说家常。”绣花样子吃食单子,一年这许多节气好聊,不论甚个时候碰上了,只说些节令话再不会错,打开了话匣子,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
明湘吸一口气,再跟明沅说话的时候便问:“就要天贶节了,三姐姐必要晒书的,你那儿呢,可要给一团雪洗澡?”
这才算是开了好头了,这几个都有缺憾,明沅也是一样,她旁的挑不出来,却有一样沈嬷嬷很是提了几句。
明沅的毛病就是她没脾气,既没脾气,丫头倒好做半个主,寻常说话都是商量着来,沈嬷嬷看了便提点她,叫她不能事事宽和:“和气是好的,宫里头和气的主儿,都能长命千岁,可和气也得分事,姑娘也不能一味和气了,事事和气,旁人便只当你是好欺负的。”
沈嬷嬷一语戳中了两位,怪道她这个资历这份眼界竟到出宫也不过是八品的掌赞,一个说的是元
贵妃,她这样的人自然不能长命百岁,一个是张皇后,事事和气可不就叫人踩到头上去。
采薇听见了恨不得拉了沈嬷嬷的手喊一声知己,她一向觉得明沅太和气了,倒不像个妹妹的样子,回去很是说了明沅几回,明洛借东西明湘苦了脸,她便把沈嬷嬷抬出来:“姑娘又犯毛病了。”惹得明沅哭笑不得。
这么着学了半旬规矩,便是六月初六了,这一日出嫁的女儿都要回娘家去,几个姐妹跟着纪氏往纪家去时,再站出来便很不一样了,同纯宁纯馨立在一处,不说不动也显得仪态不同,纪老太太眼睛毒,端了茶看一眼就笑:“这是请了像样的人教过了。”
纪氏笑而不语,她原是为着敲打明湘,也为着堵别人的口,这样一看竟得了许多好处:“也到了这个年纪,再不好跟孩子似的胡混了。”
说的黄氏脸皮一僵,她眼睛睇过去,见纯馨绞了手,心里觉着她上不得台盘,嘴巴一扯正要说话,外头来人报说:“大少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