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道临和应掌柜正在天南地北地闲聊,两个中年师傅和小道士玉龙前来禀报:衣袍鞋帽已选好四人份共八套,但朱道临和人没来的玉龙道士身高都过了五尺五寸,铺子里现成的中等档次道袍没有合适的,需要量身定做才行。
五尺五寸?
朱道临心算好一会,才得出一米八一左右的数字,只好在应掌柜的建议下请店里裁缝为自己量身定做,玉龙道士的两套只需在朱道临身材尺寸基础上加宽一些即可。
忙完衣袍鞋帽的事午时已过,朱道临婉拒应掌柜的宴请,提前支付全款共五十二两银子,定下三天后来取便告辞而去。
承载朱道临和玉虎道士的大马车徐徐向南,朝着秦淮河方向前进,站在张记成衣铺大门外目送行的应掌柜叫来个机灵的年轻伙计一阵吩咐,年轻伙计望一眼即将消失在南面街口的马车,点点头转身追赶过去。
马车上的朱道临正在愁,师弟玉虎双手托着缩小一半的包袱心疼不已,马车经过升平桥头酒肉飘香的饭庄大门外,朱道临的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他咽了咽口水,当即大声叫道:“停车——”
车位停稳朱道临已经钻出来,掏出从师弟玉虎包袱里抢出来的五两银子递给车夫:“这是今天包车的车钱,先付给老哥吧,我和师弟先填饱肚子然后逛逛街,一个时辰内用不着马车,老哥只需把车停在前面柳树下等候就行。”
“好咧!”
车夫接过银子痛快地答应下来,扬起鞭子把车赶走,猜想两位年轻力壮的小道爷肚子饿是假,偷偷去窑子消火气恐怕才是真的。
饭庄门前的年轻小二已经笑眯眯地快步迎来,朱道抬头望一眼两层飞檐式饭庄雕梁画栋的门脸和高高飘扬的“酒”字旗幡,一把拽过抱紧小包袱惊慌失措的小师弟往里走:“二楼雅座靠窗看风景的位置有吗?”
“道爷来得真是时候,能看到半条秦淮河的二楼雅座刚好空出来呢。”店小二迈着轻快的碎步紧紧跟随。
“很好!按照十两银子的标准给道爷我上菜,再来五斤正宗的绍兴状元红,记住了,两个人的份,要精不要多,最好能上两个你们店里的招牌菜!”朱道临大步穿过客人众多热热闹闹的一楼大厅,背着双手挺胸昂登上二楼。
“好咧——”
负责迎客的店小二大声答应,把两位豪爽的道爷交给楼梯口的另一位伙计,转身小跑前往柜台下菜单。
朱道临的豪气干云把小师弟玉虎吓得满脑袋飙汗,上到二楼雅座时脚都软了。
朱道临根本不管玉虎有何感受,大马金刀在靠窗位置坐下喝迎客茶,完了惬意的望向窗外碧波荡漾的秦淮河,最后把目光投向前方石桥下悠悠荡荡的两艘大画坊,脑袋里很快被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这些名字所占据,开始臆测这些秦淮美女如今究竟多大年纪?要是营养跟不上的话身材会不会好?这年头估计没流行罩杯吧?要是美女们真裹着令人恶心的小脚,自己会不会喜欢?
喝下满满一杯茶,满脑门汗珠的玉虎终于缓过来,耐心等待小二斟完茶离开,他立即趴在桌面上,压低声音告诉败家师兄:
“这地方的酒菜出奇的贵啊!光是饭菜花个十两银子也就罢了,可师兄你竟然还要五斤绍兴状元红,这种五斤装的江南第一名酒历来都是用雕花瓷罐做的酒坛,至少十两银子一坛,比十斤一坛还要贵一倍啊!我们哪里喝得起?包袱里的银子快没了!”
朱道临转过头来:“不是还剩几十两银子吗?这么着急干嘛?”
“能不急吗?买衣服鞋帽花去五十二两,给车把式五两,这餐饭至少要二十两,吃完饭打赏店小二的还没算进来,要是再按你说的吃完饭买些礼物去灵应观看个究竟,恐怕今天这一百两银子就花得干干净净了!”
玉虎心疼得呲牙咧嘴,长这么大从未抱过一百两银子,好不容易抱一回,没捂热就让败家师兄花得七七八八了。
朱道临见状噗呲一笑,觉得是好好敲打玉虎的时候了:“看你这熊样,没出息!好好坐下听我说,虎子,在我们这帮师兄弟里面你年纪最小,心地善良,聪明勤奋,能写会算,武技扎实,人也长得俊,最难得的是,你和我有缘分,所以我愿意和你深交,成为一辈子同甘共苦的手足兄弟,你若是信任我,愿意跟随我,就必须把心放宽,明白吗?你若有别的想法,也没关系,咱们还是师兄弟。”
玉虎愣住了,低头沉思良久,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羞愧:“对不起师兄,我错了,不该这么心疼银子,我忘了师兄为重建紫阳观赚回来的几十万两银子,还有师兄眼都不眨一下慷慨送出五把价值千金的宝刀,也忘了包袱里还能换回很多银子的宝物……我明白了,往后再也不会小家子气了!”
这下轮到朱道临惊讶了:“你怎么知道重建紫阳观的银子是我赚回来的?”
玉虎如实回答:“今早天蒙蒙亮你跑去江边练拳之后,师叔对我们几个说了你为紫阳观付出的一切,师叔还说,我上清一派的振兴,恐怕落在师兄你的身上了,最后师叔还严厉告诫我们,选择留下就必须尊重你,服从你,决不能过问你的任何事情,更不能对外透露半点事情,看到的听到的都要放在肚子里,否则哪怕师兄你不在意,师叔他也会毫不客气把我们赶走。”
朱道临心中感慨万分,对师叔玄青的深沉心机佩服不已:“没想到师叔竟然对你们说起这事,看来,他老人家已经认可你们,打定主意把你们四个留下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聪颖的玉虎说出自己的看法。
酒菜络绎端上,想着心事的朱道临面对制作精美香馥可口的菜肴,已经没了多少胃口和好奇心。
他示意不喝酒的玉虎放开吃,示意边上为他暖酒的小二不用麻烦,推开整齐摆放着白瓷酒壶和漂亮小瓷杯的托盘,一把抓起卖相很好的酒坛子直接往大碗里倒,在店小二惊愕的注视下连续喝下三大碗状元红,完了边摇头边擦嘴,说出句令店小二气愤不已的话:“狗屁的江南第一名酒,果真是淡出个鸟来。”
这话一出不但店小二不高兴,隔着低矮围栏和几盆花草的另一桌客人也生气了,纷纷转过头来,怒视两位衣衫陈旧头上道冠歪歪扭扭的年轻道士,其中一位身穿华丽锦袍的俊俏书生直接骂出句“粗鄙不堪的野道士”,旁边几个立即随声附和,言语极为尖酸刻薄。
初来乍到的朱道临不想惹事,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领头的傲慢书生看了一会儿,示意越听越恼火的玉虎好好吃饭不要理会,然后端起饭碗埋头吃饭,一刻钟不到结账走人。
两人在店小二们鄙夷的目光中出了饭庄大门,直接走向百步之外停在岸边柳树下的马车,走到一半朱道临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细细打量侧前方门面宽阔招牌显赫的珠宝铺子——翠微斋。
玉虎知道眼前这座翠微斋拥有很大的名气,里面上下两层卖得全是金银珠宝和古董,因此很快意识到自己师兄想干什么,主动将包袱送到朱道临面前。
朱道临嘿嘿一笑,夸了句“够机灵”便打开包袱拿,拿出个五寸见方雕刻藤蔓和玫瑰花的精美木盒,吩咐玉虎收好包袱跟着,暗暗吸了口气大步进入古香古色的翠微斋,扫一眼三三两两挑选饰的客人,径直走向端坐在里侧高高柜台后方的中年人。
捧着本线装书的中年人看到个高大道士站在面前,收起书本客气地问道:“道长有何吩咐?”
朱道临直接将手里的木盒放到台面上:“请问掌先生,这东西你这有卖吗?”
“咦?”
高瘦的掌柜一眼就被木盒子的精致雕工所吸引:“道长,能否打开看看?”
朱道临伸手按一下面板正下方的突出铜扣,“嗒”的一声打开盒子,坐落在红色天鹅绒衬垫中心的水晶球出现在掌柜面前。
掌柜顿时睁大眼睛,俯下身近距离盯着晶莹透亮的水晶球,脑袋摆来摆去不断变换观察角度,足足看了半刻钟之久,仍然弄不清楚端水晶球里面造型栩栩如生的金色弥勒佛到底是怎么弄进去的。
掌柜情不自禁的声声惊叹吸引了边上几位衣衫华贵的女客人,没一会儿,店里的朝奉也快步过去围观,七八个人盯着从未见过的水晶球热议纷纷,其中一个贵妇直接高呼多少银子我买了。
退到一旁的朱道临很有耐心,似乎水晶球不是他的一样,竟然兴致勃勃地信步而走,细细欣赏柜台后方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瓷器和青铜器皿。
直到满脸笑容的掌柜过来恭请,朱道临才转过身,对让出条路的一群女客人微微点头致意,这才抖抖洗得白的道袍袖子,背着左手从容走向高柜台:
“大家说得没错,这玩意儿就是水晶做的,至于如何把弥勒佛放进去的,我想了两年也没想明白,哈哈!”
“那么,此物从何而来?”掌柜抢先询问。
朱道临得意地介绍起来:“两年前在南海游历的时候,看到此物一时好奇,就从一个佛郎机商人手里买过来了,可惜没看到内中有我道家祖师的水晶球,不得不说是个遗憾啊!”
“道长花了多少钱买回来?”
一个丫头摸样的女子迫不及待的询问,立刻引来一片白眼,那贵妇立刻沉下脸低声喝斥,觉得身边不懂事的丫鬟给自己丢脸了。
掌柜见状大度的哈哈一笑,转向朱道临和气地问道:“道长恐怕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卖东西的吧?”
朱道临嘿嘿一笑:“这都让你看出来了,厉害!”
“哈哈,过奖了!其实,水晶并非罕见之物,杭州有家小作坊也是得益于佛郎机人的传授,专为上年纪的士绅磨制老花眼镜,镜片用的就是水晶,哈哈!道长此物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上等水晶,打磨得晶莹剔透,浑圆无比,毫无瑕疵,不过归根到底,此物终归还是水晶,对吧?”
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掌柜开始步步紧逼,却做得温文尔雅,而且故意不提水晶球中最为精妙最诱人的弥勒佛。
四周所有目光再次转到朱道临脸上,朱道临哪还不知道掌柜的奸诈,脑子飞转灵机一动:“先生能不能告诉我,杭州那家小作坊卖出的老花眼镜多少钱一副?”
掌柜似是被噎了一下,在诸多客人的注视下只好如实地回答:“做工做好的老花眼镜最高不过百余两银子,次点的也就值三五十两银子,日后若是有人跟着做了,恐怕还得便宜。”
朱道临含笑致谢,伸手将小木箱盖上:“如此算来,当初买这玩意也没亏多少,哈哈!谢谢先生,让我长见识了,而且贵号架子上的不少古董令我大开眼界,也很喜欢,等过一段手头宽裕些,定会来麻烦先生。”
朱道临收回盒子再次施礼致谢,招呼被挤在外面的玉虎准备离开,已经被水晶球深深吸引的客人渐渐回过神来,两名贵妇立刻凑在一起紧张商议。
掌柜和柜台里的矮个子朝奉相视一眼,朝奉无可奈何地微微点头,掌柜只好转身追赶朱道临:“道长请留步——”
朱道停步转身:“先生有何吩咐?”
掌柜心里骂了句小狐狸,脸上却无比诚恳:“既然道长也喜欢本号的古董,何不留下喝杯茶好好谈谈?”
朱道临开心地笑了,四下看了看,凑近几乎和自己一般高的掌柜:“说句心里话,在下实在是无意冒犯,确实身上没钱了不得不进来试试运气,看看是否有识货的,所以,还请先生直接开价吧?”
“最多给你五百两,这玩意说白了就是水晶做得,虽然巧夺天工,但价格太高本号恐怕要亏本的。”掌柜的手捂在嘴边压低声音,看起来似乎牙疼的不行。
朱道临犹豫良久,最后指向侧前方博古架上那个最高的青花梅瓶:“五百两银票再加上那个高瓶子,怎么样?”
高瘦掌柜顺着朱道临手指的方向看了片刻,无比心痛地解释道:“那可是永乐年间的官窑贡瓷啊!至少值三百两银子,不行不行!换成边上那个矮点的青花执壶勉强可以,都是永乐年间的官窑珍品,少说也值两百两银子啊!”
“既然这样,干脆两个一起再加三百两银子,怎么样?别想了,这么多客人看着,说不定我一出门就有人拿着银票砸我脑袋上。”朱道临毫不退让。
掌柜郑重地地权衡起来,用眼角瞄一眼侧边两位眼睁睁望过来的贵妇,只好点头答应下来:“好吧,道长请把手中盒子给我,坐下稍候片刻,我让伙计取下两个瓷器为你打包装妥当了。”
“有劳掌柜了,合作愉快!”朱道临拱手致礼,脸上全是春天般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