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内院人来人往,丫鬟和仆人脸上多有笑意。@樂@文@小@说|过年时节不比平日,主家给的赏钱要比平日里丰厚许多,还有额外的分例下发。除此之外,吃食用度也要随意许多。
走廊上挂起了红灯笼,大门外早早竖起了两根炮仗高杆。每年徐氏都要命人放上几万响的鞭炮,一是为了热闹,还有就是驱散往年的晦气,让明年变得更加好过。
早已做好了打算的徐氏非常高兴,满心欢喜请来了很多娘家人。整个杨府内院,大大小小的宴席摆了三十几桌。当然,来到这里的客人,除了徐氏亲族,还有一些关系比较深厚的合作伙伴,以及朋友。
今年的情况比往年特殊。徐氏的婚事得到家族老人重视,因此,族中也派出了很多人过来赴宴。顿时,一向冷清的杨府内院也就变得热闹起来。
宴席当然是摆在外堂。现在距离晚宴时间还早,徐氏一身盛装打扮,在内厅里陪着两位族兄喝茶聊天。
徐敬康和徐敬业是兄弟,也是徐家派来的代表。尤其是徐敬康,早年的时候,关系就跟徐氏很是亲厚。对于这位做事情稳当,对自己多有照顾的族兄,徐氏向来都抱有感激,非常尊重。
听着外面街道上隐隐传来的爆竹声,徐敬康很是感慨。他望着渐渐西沉的红日,叹道:“小时候,最喜欢就是过年。有新衣裳穿,有炮仗玩。对了,表妹你那个时候喜欢吃苏子糖,姨妈却偏偏不准你多吃,说是会烂牙齿,让我看着你。结果倒好。你撺掇我偷偷跑进去抓出来一大把,全部归了你。第二天牙齿疼得厉害,姨妈问起来我又不好撒谎。结果咱们两被大人狠狠收拾了一顿,谁也落不的好。”
说着。徐敬康“哈哈”笑了起来。
徐氏脸上充满了对以往的回忆。她站起来,对着徐敬康拜了一拜,笑着说:“小时候不懂事,都是大表哥在那里帮扶着。过了年,小妹就去官府办下文书。到时候,还望大表哥多多帮衬。”
“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
徐敬康摆了摆手,走到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正待放下,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略有些凝重:“表妹你这些年来日子过得不好,族中长老也是知道的。说起来,当年也是姨妈看错了人,觉得骠骑将军杨靖与你乃是良配,这才做主将表妹许配于他。谁知杨靖在边关战死,毅勇候之爵位也被杨天鸿主动辞去。否则,表妹你如今至少也是个诰命夫人。”
徐氏脸色有些黯淡。徐敬康此话倒也不假。自己虽说是杨靖的平妻。可是杨靖妻子生产的时候出血而死,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就随之改变。若是杨靖还活着,诰命头衔绝对落在自己身上。偏偏杨靖战死的时候杨天鸿年纪尚幼。顺明帝体恤大臣,诰命一事也就暂缓拖延。原本想着任由杨连升父子弄死杨天鸿,自己的儿子顺理成章继承毅勇候之位,到那个时候,爵位和诰命都有了。只是谁能想到,杨天鸿竟然心狠如此,辞去了爵位,放弃一切。
想到这里,徐氏俏生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为深重的怨毒:“都是那小畜生。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把他闷死在水盆里。也好绝了如今的祸端。”
坐在旁边桌子上的徐敬业闻言,猛然抬起头。用严厉森冷的目光盯住徐氏,很是紧张的压低声音道:“表妹,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就不该说。当年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最好不要再提。杨天鸿虽然辞去了毅勇候之爵,却又凭着在安州的功劳重新获得封赏。非但如此,还得到陛下宠信,封为安州节度使。不管怎么样,你都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刚才那种话,在你我表亲之间说说也就算了。若是传扬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慎言!慎言啊!”
徐氏本能的想要反驳,可是仔细想想,徐敬业说的也没错。何况,徐家上下,就是徐敬康、徐敬业兄弟与自己关系最为亲厚,历年来也多有照顾。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徐氏即便再是心有不甘,只能是咬咬牙忍住,闷着气,侧过脸坐在椅子上闭口不谈。原本娇好的脸上,渐渐显出几分因为怒意产生的皱纹。
她已经不再年轻,毕竟也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妇人。
气氛有些尴尬,徐敬康咳嗽了两声,微笑着打破了僵局:“表妹,你上次说是很喜欢东海那边的珍珠,父亲让人从那边收了几颗。这次我顺便给你带了过来。喏,你瞧瞧,成色应该还不错。”
说着,徐敬康从身边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织锦盒子。打开,只见金黄色的绸缎衬底表面,托着两颗成年人拇指大小的珍珠。洁白圆润,光华四射,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上一摸。
女人属于那种天生喜欢首饰的动物。徐氏也不例外。摆在面前的珍珠,顿时吸引了她所有目光和注意力,之前的烦恼也被忘却。她将珍珠取出,爱不释手的把玩着,口中赞道:“果然是上好的走盘珠子。大小相配,若是做成耳环,必定是上好的。”
珍珠拿在手中就不愿意放下,徐氏抬起头,笑着问徐敬康:“还不曾问过大表哥,这对珍珠价值几何?小妹我这就命人去拿银子,绝对不能让大表哥破费。”
徐敬康大度地挥了挥手,故意做出一副着恼的模样:“你我之间,还谈什么银钱?这珠子本来就是送给表妹,既然喜欢,拿去就是。若要谈钱,岂不是伤了你我之间的兄妹感情?”
徐氏满心欢喜的正要把珍珠收下,旁边的徐敬业却不阴不阳插进话来:“我大哥为人豪爽,表妹也莫要见外。只不过,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至于能不能听得进去,还请表妹自己思量才是。”
徐氏抬起头。眼睛从珍珠上移开,注视着徐敬业,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徐敬康又咳嗽了几声。笑着说:“最近,京城里发生了一些趣事。不知道表妹可曾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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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徐氏平静地问:“何事?”
徐敬康慢慢地说:“卢家老爷与我们徐家乃是商业伙伴。卢家的生意有很大一部分,都与我们徐家有着关联。而且,不仅仅只是合作那么简单。北边的马、毛皮、铁器、盐巴、布匹,南边的粮食、香料、木材、丝绸,还有来自西海那边的果干、奴隶、珍玩……这生意做得大了,需要打点的地方也就多了。路上的卡点、出城入城的费用、运河上往来搜寻的官差,还有沿途经过每一处地方的官员,一个个都瞪大发红的眼睛。恨不得从咱们身上硬生生啃下几块肉来。妹子你是知道的,咱家老祖宗当年就凭着半吊铜钱起家,从卖包子的小贩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好几代人啊,光是咱们这一辈的兄弟子侄,在商道上就折损了十几个人。有的被强人砍掉了脑袋,有的被大虫豺狼叼走做了吃食,还有些死得不明不白,直到现在也没有说法。”
旁边,徐敬业也摇头叹气道:“商道艰难啊!妹子你是住在深宅大院,不知道外面世道的艰险。三姨妈家的二小子去年跟着老孟叔走河南道。路上得了急病,连个郎中都找不到。在野地里捂着肚子嚎了半日,活生生的疼死。六叔家的侄儿你见过。就是早年间管你叫小舅妈的那个,前年在运河船上被强人扔了下去。那一趟咱们损失惨重,整宗货物损失了六成,那孩子的尸体半个月后才在下游找到。捞起来已经全身肿胀,面目全非,跟吹足了气的猪似得……妹子,别怪表哥我说话难听,也不是表哥我故意要说这些惨事来折腾你。实在是这家里每一分银钱来得都不容易。小孩子只知道糖果好吃,一个糖人在街角小摊上卖一个铜板。却不知道这一文钱来的究竟有多么艰难。”
徐敬康连连点头:“说起来,当年妹子你与骠骑将军的这桩婚事。咱家对你还是有些亏欠的。我们都知道你喜欢表姨妈家的老大,却没人敢在老祖宗面前提起。其实就算没人开口。老祖宗对你的那点儿事情也心知肚明。可是没办法啊!咱们家祖祖辈辈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入朝做官,也没人在文道方面颇有建树。今天早上表哥我临出门的时候,太祖母还在感慨,说这老天爷一定是给了咱们徐家一副商人的七巧玲珑心,却收走了徐家所有人在诗文一道上的精进之能。老祖宗做梦都在念叨着咱们徐家能够出个官员,却一直无法完成这个心愿。”
徐氏坐在桌子侧面低头沉思,默默不语。
徐敬康和徐敬业两兄弟说的这些事情,在徐家内部不是秘密。不仅是楚国,天下间任何国家,都是重文轻武的习气。相比之下,商人的身份还要比武人低微得多。没错,徐家豪富,天下皆知,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财富究竟有多少,徐氏也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那的确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有钱,却没有高贵的身份,这就是摆在徐家面前最大的问题。
老祖宗是个聪明人,徐家也是从他那一代开始,真正着手改变徐家的贵贱之格。不惜重金请来富有名望的先生,族中子弟纷纷入私塾进学。甚至在乡里之间,徐家也资助了多达数百的贫寒学子。久而久之,徐家博了个“善人”的名头,当年资助的穷苦人家学子也几个高中进士,带着礼物登门拜访表示谢意。类似的事情,徐氏当年还未出嫁的时候,就见过不少。然而,那些人都不是真心实意。人心的确是随着环境和待遇不断产生变化。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却还是要抱着书本苦读的人,倒也值得佩服。徐家老祖宗之前拿出银钱资助他们,贫寒学子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中了进士,身份眼界也就随之变了。之所以****感谢,说穿了不过是“拿人手短”四个字。文人最是注重清名。之前受人恩惠,日后必定报答。不过,“报答”二字对他们而言也就是嘴上说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虽然是从文人口中说出,却被天下间几乎所有文人当做是一个屁。当年你借寒窑中的我一两银子。十年后我金榜题名转过身来百倍奉还的事情,不过是戏文里用来欺骗观众的故事。徐氏很清楚,这种事情的确有。可是发生几率低得可怜。若说天底下文人多达亿万,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有良心的文人,最多不超过一百个。
那些****拜谢的新科进士,最多也就是在徐家老祖宗面前虚应着,随便说上几句便张口告辞。这只是一种表示,一种让外人看来表明他们没有忘记之前恩惠的动作。以前是穷鬼的时候,见了徐家这种豪富都要在路上避开,眼睛里全是羡慕。一旦高中,立刻觉得自己清贵起来。前脚迈出徐家大门,后面立刻变得与徐家一刀两断,再也没有丝毫瓜葛。
老祖宗最初的想法很美好,觉得天下人都有一颗感恩的心。徐家今天的资质,以后必定会换来成为朝中官员贫寒学子的倾力相助。其实说穿了这种事情也很正常,无论在天底下任何州府做官,都少不了豪富商人的支持。然而,除了真正有眼光的朝中高官,新科进士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说起来,这大概就是穷鬼的眼界。饿了只要有个馊饭团果腹就好。冷了随便有件稍微有厚度的衣服就行。****拜谢的这一套他们做得无比决绝,之后到了州府为官,才真正觉得还是离不开徐家的财力支持。只是恶果已经种下。即便想要回头,也实在放下面子和身份。
年轻的时候,徐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要选用文人做官?说好听点的那些家伙是进士,说难听点儿就是一群什么也不懂的猪。满口之乎者也,圣人文章倒背如流,稍微有情趣的家伙会弹弹琴,下下棋,风花雪月是他们的最爱,可是谈及真正需要实际的东西。比如百姓民生,架桥修路。治理旱涝……文人就变得一窍不通,束手无策。
徐家需要几个在朝廷里做官的人。可是很不凑巧,徐家一直没能搭上类似的关系。历年下来,泼洒出去的银子多达好几百万,却没有一个真正能够在官场上给予徐家帮助的贵人。
徐敬康和徐敬业两兄弟自幼与徐氏交好,关系亲厚。到了现在,徐氏也想明白了两位表兄之所以过来的真实意图。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骠骑将军杨靖虽在边关战死,爵位和身份却在。尽管自己与
与杨天鸿之间关系及其恶劣,却仍然还是他名义上的母亲。无论如何,老祖宗都不会轻易放弃这条线。若是能够通过杨天鸿得到诰命敕封,那就是最为理想的结果。
徐敬康从桌上瓜果盘里拿起一颗花生,在手上慢慢地剥着,不动声色注意着徐氏的表情变化:“妹子,当年让你嫁给骠骑将军一事,咱们徐家的确是亏欠于你。这次是老祖宗亲自发下了话,从今往后,只要是你提出来的要求,徐家上上下下绝无推托。其实,你也应该体谅老祖宗的难处。卢家的事情对老祖宗打击很大。你是没有见到卢家那个惨啊!全族上下几百口人被满门抄斩,人头在刑场上堆成了山。那地上的血多得要命,站在那里,连脚尖都淹没了。卢家老爷当年也是风光无比的人物,东南西北商道上一声吆喝,山南北海都要给几分面子。卢家够有钱了,听说负责查抄的禁卫军从卢家宅子里挖出几百万两现银,还有十几万两黄金。珍珠、玛瑙、翡翠各种宝物数不胜数。搬进皇家内库的时候,不得不临时腾空了五间库房才得以容纳。妹子你想想,咱们徐家与卢家相比,算的了什么?如此大厦轰然坍塌,咱们徐家……连个茅草屋子都算不上啊!”
徐氏心中一片冰冷,充满了失望,却也不得不承认,徐敬康说的乃是事实。这一刻,徐氏真的很想哭,却忽然发现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若是没了徐家在背后支持,自己的命运恐怕比那些被斩首的卢家女眷还要凄惨万分————她们好歹是死了,一了百了。自己若是没有来自徐家的银钱维持,被徐家扫地出门,只怕在是倚门卖笑也不会有什么客人。
毕竟,我已是上了年纪,人老珠黄,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动人颜色。
事情的关键,仍然在于杨天鸿。
对于族中老祖宗的想法,徐氏多多少少能够猜到一些。
那是一个颇有眼光,而且心狠手辣的人物。上了年纪,做起事情来,也就肆无忌惮。当年,漠视杨连升父子折磨杨天鸿,要求徐氏冷眼旁观,就是老祖宗的主意。若是计划顺利稳当,徐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个响当当的侯爵之位。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杨天鸿破釜沉舟,心甘情愿放弃一切,跟着仙师去了归元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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