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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艺的面皮抽搐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县衙当然不可能放五百多人进去。真要来了五百多人进县衙,别人还只当这里被暴民攻陷了呢!
只是,县衙竟然受理了。
他们不应该是已经被权贵们收买了吗?为什么直接就这么受理了?而且,看起来外间的这些人也并不是因为县衙蛮横阻拦而流落在外,而是简单的排队等候。显然,县衙透露出来的口风是也会接受这一批人冤情的受理呢。
县衙这是怎么了?
这还是那个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衙门吗?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自己可不是被工人围攻报官的资本家,自己是为民请愿,伸张正义的士子啊!正派的士子啊!
这么想着,他高兴了起来:“如此,那我们来的这正是时候啊!”
黄九目光一亮,心道:免费的劳动力来了!
“先生愿意助我等吗?青天大老爷啊……老天开眼,来了青天大老爷啊……”黄九当即噗通地跪下,一阵子龇牙。他真是无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对付这些面皮薄的士子,这么干显然有奇效。
当然,若是换往年那王朝末世,一切冷漠的时光,那是决计不行的。
只不过碰上这些崇仁书院里的旧党青年,自然是大有奇效。
“老伯快快请起。”公孙艺果然慌了,他连忙过去扶住,心道:定然是有极大冤情,才会让这些形貌凄苦的老百姓不得不走上这一条绝路啊。
黄九半推半就地起了身,成功地将这一波崇仁书院的秀才们忙活了起来。事情却也简单,就是写诉状罢了。
只不过一来人数众多,而来事务繁杂,公孙艺身边哪怕有四个伴当都会写字,却依旧感觉头大。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了。
原本还觉得县衙可能是拖延计策的公孙艺也不由地承认,这所谓的拖延级应当不是了。无他,写诉状都这么麻烦,真要审理起来,那还不得废上天大的功夫?
公孙艺自己应付着一干工人们的期盼,不得不进了县衙,收了县令林鹏提供的屋舍,尽心地写起了无数工人们的诉状。
他虽然迅速分门别类地将各个大体一致,情况相似的诉状归类起来,但事情的复杂与庞大依旧超出想象。公孙艺自己是走不开,但他却很聪明迅速喊了手底下一个伴当去喊崇仁书院的救兵……
……
县衙里,轰轰烈烈地来了好些士子忙活着工人们的诉状。
这时,位于京师东面澄清坊的一个五层高楼的顶楼里,身着清凉唐装的侍女们迎接着一个个客人们入内。
今日的四海阁格外热闹,这个不对外开放的私人会所里尽皆是京师跺一脚抖三抖的人物。自然,也是大多涉及到了京师东北工人暴乱的那些幕后大佬们。
沈万重摇了摇头,谢绝了众人劝自己坐上首座的意思,拱手侧身一让,请眼前一个相貌堂堂,举止不俗的男子上佐:“黄社长,您虽然不是工坊主,但大家都明白今日的会议,只有您坐上首座,将大伙儿团结在一起,我们才能渡过难关。您有心出手,可别再为难沈某了。”
被沈万重请到上座的赫然就是黄宗羲。
黄宗羲乃是中华社的社长,与陈子龙一起,一明一暗,控制着天下舆论。
当然,中华社虽然号称是大多数报社的信息来源大头。但中华社的盈利能力是十分堪忧的,这年头可没有风险投资,哪怕你这个故事讲得再好,再有前景,没有现金一样要抓瞎。
但中华社并没有半路夭折,而是发展得越来越大,俨然触角已经深入到全国各地。这样的庞大组织不仅证明了中华社这样一个组织的旺盛生命力,也同样证明了这一代当家人黄宗羲的能力。
至于中华社的资金来源,只要仔细想一想黄宗羲的身份就能猜到。显然,是恒信商行在输血。
黄宗羲这一回插手工人暴乱之事,显然就是源于幕后的恒信商行所邀。
无他,京师诸多工坊,大多数在微末之时就有恒信钱庄的借款或者投资。京师之所以能突破重农抑商的氛围成长出众多的工坊,除了工坊的确赚钱以外,便是因为有恒信商行的扶持,贷款,乃至投资。让大多数人拿到了启动资金。
现在,在座的一干大佬们工坊遇到暴乱之事,停工停产,更得组织人马准备镇压,可谓是损失惨重。一来,没有生产,此前的订单就不得不违约,光是违约金就得赔掉很多人的急需。其次,如果不能妥善解决此事,朝堂一旦板子打在他们身上,可真就是要家破人亡了。
“如此,我就恭谨不如从命了。”黄宗羲说完,目光一扫在场。
大多都是些老熟人,毕竟规模大的也就那几个。架子煤矿的东家欧平,龙山纺织工坊的东家魏忠银、张氏面粉工坊的东家张才贵。还有黄福文以及前来助阵的马武。
“黄社长,县衙的消息如何处理?关系疏通的,都尽量疏通了。可那该死的林鹏软硬不吃,连人都不见,我托请到了府尹汪乔年汪大人那里都好歹拿了一个回话,可那林鹏却死活不搭理我们。这可真是……”欧平面有不忿。
“汪乔年是应了我们,可又如何?人家说的是,府衙一定会秉公执法,定然不让委屈一个好人,放走一个坏人。瞧瞧,这话还不如不说呢。”黄福文听了这话就是不断摇头。
“军中的袍泽在想办法见陛下,只是,陈将军拦住了这事。这会儿见陛下,除了浪费一个时机以外毫无意义。陛下不会在未明朗之前插手的。说不好,反而会引火烧身。”马武也丢出了一个坏消息。
屋内顿时静谧了些许,所有目光都落在了黄宗羲的身上。
这位黄宗羲可就是朱慈烺的从龙之臣啊。只是,黄宗羲无意官场,反而对经世致用的学问很感兴趣,不仅自己著书立转,也还有中华社这样一个可以实践胸中报复的机会握在手中。
“寻陛下,怎么说?当陛下是聋子么,哼。死了三十七个人,就配了不到三百两银子,也亏说的出口。”黄宗羲突然翻脸说狠话,大家都有点措手不及。
沈万重面色涨红,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忍受。
苛待工人,这是这里所有人都绕不开的原罪。
“倒是京西那些工坊,听说最近饭也好吃了,住也好住了。就连……工坊里的银钱,都涨了三成。”黄福文借机岔开话头,让气氛转暖一些。
黄宗羲不是来发火的,他很快就挪开了话题,轻声吐出一口气说:“诸君,要我说,京西那些同行到底是比你们脑子明白,转的清楚。这些事情,胡乱猜想是没用的。光想着怎么找关系,光想着怎么压下去事情,那都是舍本取末,没有找到根子上。”
“黄社长是要寻治根之法?”马武很感兴趣,他是对老友,对退伍的袍泽兄弟关心,可不是一身铜臭,想要省钱赚钱:“比如,涨工资?”
一提涨工资,还没等马武与黄宗羲开口,在场就怨声载道下来。
“这可真是难。这也并非是我等不愿意涨,不是我等真是要钱不要命的人。只是,这个关口涨工资,却是被要挟了。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一旦有一必定有二有三。到时候,天下工坊之业,定然毁于一旦!”
“没错!当初农闲之事,多少人巴巴地各处请托,想要寻一个差事挣钱。我当初给的银子便是比平常高,是我张某人照看乡邻的好意。哪怕后来京师寻做工的外乡人越来越多,我也未有主动开革过一人。我诚心待人,却要因此水峪沟闹一闹,我还要涨工资。岂有此理?”
“非是我等刻薄,实在是此事绝非良机啊……”
……
众人议论纷纷,都是不断叹气,无数的顾虑。
“诸君,先让黄社长说罢。我想,以黄社长高才,涨工资这样简单的手段是看不上的。”沈万重刚刚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等大家渐渐冷静了下来,一开口就露出了自己的水平。
黄宗羲微微一笑,没有去管沈万重给自己戴高帽的事情,开口说:“我先透露一个风声。户部已经敲定了,秋收之后,就将开始大明第一次人口统计行动。在这个人口统计行动里,会将大明全国各地的人口情况进行一个统计。”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黄宗羲为何突然歪楼。
黄宗羲不为所动,继续说:“顺天府作为京畿所在,也会在梳理完人口以后,定下下一个季度的施政目标。至于大体期望,不外乎是安居乐业而已。安居乐业,核心就是就业。在外来人口不断冲击的现状之下,不少本乡百姓报官反抗,也定然很快会借助这一轮人口统计被承报上去。这时,我希望各位同仁们能够下令:各自工坊将招募最低不少于一半人数的顺天府工人,随后联名上书朝廷,申明所有顺天府籍贯工人,即将享受最低不低于每月一银元一月的工资。”
沈万重目光放亮,黄福文念念有词,马武看着黄宗羲,无限感慨。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战乱之后,无数人才齐齐涌现。这黄宗羲思路之敏锐,手段之高决,真是让人不服不行。
很简单,这是工坊主们在向朝堂示好。朝着工人服软,资本家们拉不下这个脸,也不敢开这个先河。但给朝堂下跪,对于商人而言实在是太驾轻就熟了。许多商人自己根本就没有经商的本事,之所以能赚钱,完全就是因为靠了官府的关系,拿到了一些特权与便利。
总而言之,朝着官府卖好,商人们十分接受。
而且,这也的确是缓解了大多数工人们的愤慨。虽然,不管是最低招募京户人口还是一块一银元的最低工资都能让他们打土豪,分元宝,但这是一个保障。保障了本土居民的权益。
“有了这样一个由头,不管是顺天府还是县衙,都会大大倾斜向我们。”沈万重说着,又道:“他们一定会倾斜向我们!有我们这等公忠体国的商人在,如何不比那些只会低买高卖的奸商要好?倒了我们,到时候吃亏的还是顺天府。一万多个就业机会啊,一万户百姓安居乐业的希望啊。如果我们倒了,整个京师不知道有多少工坊会破产,连锁倒闭之后,汪乔年未来三年的政绩都不要再指望!”
“没错,这才是找关系的真正精髓啊!”欧平感慨:“我等上书此事之后,再要请托,可就方便太多了……”
“只不过,报官之事要如何解决?”一直以来不太开口的张才贵忧心忡忡:“毕竟,那么多人……京师舆论定然会压下来。听说,旧党已经插手进去了。”
“我与新党大佬有旧,说不定……”魏忠银说着,期期艾艾地看向沈万重。
显然,他们是想找新东林党的路子。
只是,沈万重缓缓摇头:“不可。绝不能用党争的法子去做,哪怕陛下不出手,试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谁扛得住那等损失?这法子不行。”
魏忠银叹了口气。大家的目光又落在了黄宗羲的身上。
见识了黄宗羲刚刚的办法以后,大家潜意识里都觉得,不管现状再如何艰难,黄宗羲都能有办法破局解决。
黄宗羲捋了捋头发,坐正了身子。众人见此,都是有些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冠与坐姿。
“放心吧,上百家工坊上万工人鸣冤报案,这不是大兴县衙能审理的。也不是顺天府,不是刑部,甚至不是内阁能处理的。他们一定会层层上奏,最终落到陛下的案头上。”黄宗羲看着大家恐惧的眼神,心中不屑,还是耐着性子说:“到最后,定性成一个劳资纠纷即可。只要不是商比工反……你们的家业,就不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