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怡该离开了,由鲜儿和环儿陪伴着下了竹楼,一路沿着缓缓溪流,穿行水榭雨廊,转过喷泉假山、花草鱼塘,走出了青竹隔断的园林门外,却是越走越慢,一步三顾,满园景秀竟是再难波动心弦。
温子怡带着一身高门贵第的从容而来,却要带着满满的遗憾牵绊着离去,这遗憾半点没有留给红颜薄命的沈芸娘,而是全给了那个惊才绝艳的温家遗珠、自己的侄子沈重。
温家这样的门第,如何会将沈芸娘那样的女子放在心上,就是温老太太从汤博辰那里知道了沈重的存在和经历,也并没有十分挂心,毕竟温家已经有了嫡亲孙子,而沈重的出身和当年旧事,又是温家的心结,对内对外都难以交代,因此三年来竟无半点回复。
只是温家近年来子孙艰难,温老太太孙女一大堆,这孙子却是长子次子各只生了一个,次孙去年冬天又病亡了。这才惦记起了沈重,便想着派人查看,若是可造之才就赐他归宗,为温家血脉做个补充。思忖着儿子媳妇皆不合适,便派了长女子怡的差事。温子怡原不耐烦这事儿,怕因此遭恨和嫂子们生分,只是母命难为,只得应付着走了这一遭儿,想来那孩子若是得知被温家认可,必是感恩戴德地随了自己回去,到时候由着母亲做主,省的自己难做。
谁知这一路打听到沈重十四年的点滴经历,已是让人怜爱;待见了沈重那随了芸娘绝代风华的容颜里隐隐透出的温家影像,又是生了骨肉亲情;再感受到沈重那一身儒雅温润、清华脱俗、才华横溢的气派,更是惊叹这天地间的灵气竟似都集中在这个少年身上,包括温家在内所识得的世家子弟没有一人能与之比肩。温子怡便改了初衷,一心要把沈重带回温家去,谁知这孩子一身傲骨,又是心结难解,竟是瞧不上温家,终难如愿。
原想着将带来的银两给他留下,他领了情日后也好从容化解,可就是沈重身边这两个丫头,虽是衣着朴素,却也和主子一样,带着通身傲气,竟是不许。
温子怡心情沉重地站在船头,久久难下决心开船,遥望这漫山青翠、激流飞瀑,想着沈重方才从容谦和中透出的决绝刚烈,目中满是不舍。无奈之下正要离去,却突然看见,在那青山绿水之间,在那层叠断石岩上,在那水汽沸腾、雨雾迷蒙的瀑布飞桥,沈重一袭青衫,负手而立。
温子怡目光迷离,在心中品味着沈重十四年寄人篱下的从容,三年独自挣扎求生的坚强,纵有千古憾、化作江水流的豁达,一片晴天一道彩虹的脱俗,又瞧着那落日余晖,那碧水蓝天,那秀丽山色,那乱石飞桥,那白水激流,那茫茫水雾,那急缓山风,那若隐若现、傲然而立的少年,在这一刻,竟是如此光彩夺目。温子怡看着那山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长叹一声,温家还能找回他吗。
见温子怡的船渐渐远去,再不能看见,沈重立即连喊带叫、张牙舞爪、恶形恶状地跑了出来,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张口对翠儿埋怨道:“这温大姑奶奶怎么如此不爽利,难不成还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瞧了这么久也不走,可冻死我了。你爹也是个粗心的,这区域是他分管的,就不能在这瀑布飞桥中间再盖个顶子,难不成以后看这瀑布还连带着洗澡?哎,你们俩傻了不成,快拿衣服给我换。”
却见对沈重知之甚详的翠儿,仰头看天,咬牙切齿,浑身憋得发抖;而小芝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沈重由宝玉瞬间变成瓦砾的猥琐样子,一动不动陷入偶像崩塌的困惑中,随后猛地蹲下,捂着脸痛苦地笑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翠儿忍着笑意,上前给沈重换着衣衫,埋怨道:“你也不是个省心的,即是不愿意和他们家打交道,回绝了就是,偏还要装神弄鬼,这下害人害己了不是,若是病了可怎么好。”
沈重摇头说道:“妇人之见,我是不回他们家,可没说不和他们家打交道啊。你知道他家老爷子是谁,温体仁,没听说过吧,现在掌着南京翰林院,没准日后能当宰相。咱们小门小户,没个靠山,那还不是任人鱼肉。今日勾了他们的心,日后打着温家血脉的旗号,鱼肉乡里,横行本县,带着良乡村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还了刘老头儿的心愿,才好对你下手。”
翠儿气得使劲用毛巾擦着沈重的头,不接他的疯话。
小芝指着沈重怒道:“看着你一脸老实,竟没想到你这么……这么……。”
沈重洋洋得意地打断她,说道:“厚颜无耻,是吧,没词了就别多嘴。我本来就是个大灰狼,你非认为我是小白兔,是我的错吗。偶像坍塌的滋味不好受吧,那就离我远些,小心哪天吃了你。”
小芝愤怒地扭头就走,翠儿推着沈重埋怨道:“你一个大男人,她年纪又比你小,总是欺负小芝做什么。”
沈重瞅瞅小芝放慢着脚步,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虽不是好人,却也没有遗传了温家大公子的虚情假意,去欺骗对自己真情的女子。她要得那么多,我只能给这么少,还是躲得远远的,免得受伤。再说温家害得我们母子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也该付些代价吧,就是为了我娘,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小芝听了,却是忽然不再生气,回身走了过来,水汪汪的眼睛对着沈重的脸来回仔细地端详,瞅得沈重心虚地直往翠儿身后躲,**辣的目光瞧得沈重狼狈不堪,远远瞧见鲜儿和环儿蹦蹦跳跳地跑来了,赶忙躲开小芝迎了上去。
“沈大哥!沈大哥!那姓温的女人走了,我和环儿可没有给你丢人,按你教的恭恭敬敬、冷冷淡淡地送了她走。”鲜儿见到沈重,忙着汇报。
沈重点点头,说道:“嗯,我在这里都看到了,做得好。”
环儿也忙着说道:“要不是你说的,就凭他们家那样无情无义的待你娘和你,我才不会给她好脸色呢。刚刚下了竹楼,还假惺惺地留给你银钱,说是给你补偿。你这些年受的委屈和辛苦,岂是银钱能补回来的。”
沈重听到银钱,心里大喜,盖完园子全家上下找不出二两银子,正是一穷二白,温家的银子不要白不要,而且还要得理直气壮,大不了等挣了钱再还给他们,反正现在也追不上温子怡的船。
压下心中窃喜,装模作样地训道:“还留了银子,真真是可笑,他们温家当我是什么人,你就应该给她扔出去。”
鲜儿拼命点着头,赞同道:“我们就知道沈大哥瞧不上温家的假情假意,环儿硬是不许她留,逼着让她带走了。我还冷冷的刺了她两句,说是银钱虽重,却重不过骨气。沈大哥,我说得好么?”
沈重瞧着鲜儿那一脸表功的神情,心里滴着血,痛苦地咬牙切齿道:“好,好得很,你们真是善解人意,回头我好好疼疼你们。”
鲜儿高兴得说道:“这温家倒是有钱,瞅着厚厚一沓银票,可惜咱瞧不上。沈大哥,你猜她想给多少银子?”
沈重心里哇凉哇凉的,到手的银子轻易就让这两个死丫头片子给弄飞了,多少有什么意义,再往心口插一刀么,忙阻止道:“别跟我说,省的脏了我的耳朵,污了我的气节。”然后也不叫她们,自己转身就走,想找个地方疗伤。
刚走没两步,就听见环儿说道:“沈大哥,那些纸就能值两千两银子,是不是骗人?”
沈重一下子就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回头冲着鲜儿环儿恨恨地喊道:“你们真行,真是我的姑奶奶,非瞧着我死了才甘心是不?”
鲜儿环儿见沈重生气,一时不知所措,想问问翠儿姐姐和小芝到底沈重怎么了,却见小芝和翠儿捂着肚子笑弯了腰,翠儿指着她们俩笑得说不出话来,小芝瞅着沈重笑出了眼泪,这一次的眼泪再也不是牵挂,再也不是心疼,再也不是伤心,只是喜悦。
四女一路笑着随沈重下山,不时的对着沈重指指点点,然后一起倒在地上笑得滚来滚去,快乐,除了快乐还是快乐,尤其是小芝。
沈重远远看着快乐的小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芝实在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儿,两世为人的沈重也只见过这么一个。她像后世女孩一样,爱得热烈、浓郁、直接、霸道,只是她却固执地爱上一个被她自己内心改造过的、理想化的沈重,而且无怨无悔地等待着那个沈重,期待他从梦中走出来,降临到沈重的灵魂里。
小芝是那样聪明,看出了自己的无心,却不知道她自己爱错了人,用错了方式。自从那一夜后,小芝看似平静,但眉头郁积的忧伤越来越重,沈重总是小心翼翼地开解她,希望她自己醒悟过来。不过,今天,终于又看到小芝那无忧无虑的笑脸,沈重的负罪感不由减轻了几分。毕竟沈重只是无心,并不是无情,他害怕牵绊,却也害怕伤害身边亲近的人。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遭乱,沈重抬头一看,却是刘爷爷等人恭恭敬敬地陪着一位态度倨傲的生人走了进来,沈重不明所以,只好客气着引到茶舍用茶。
那人却是毫不客气,一边四处打量着沿路的景致,一边暗暗琢磨着这个俊朗的少年。刘爷爷低三下气地殷勤引路,一边偷偷给沈重使着眼色,沈重自是瞧不懂,只好苦笑刘大师今天智商有点低,没有平日对付自己那么老练。
到了茶舍,那人直接在主位坐了,沈重也只好陪在对面坐下,刘爷爷等人却是弯腰站在一旁,老实巴交地不敢言语。
那人见沈重也是一副糊涂的样子,倒是笑了,随后冲着刘爷爷冷笑道:“你这老儿真是糊涂,几十岁的年纪都活到狗肚子身上了,毛都没有长全,能给你做得什么主,真是笑话。”
刘爷爷点头哈腰,小心地回着话:“小老儿不敢,只是人老糊涂,又没甚见识,这沈小哥伶俐懂事,帮着村里老少给您回话,也清楚些不是。”
那人听刘爷爷说话谦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冲着沈重冷哼道:“你这小哥,倒也有趣,糊弄糊弄他们村把式也就罢了,也敢大模大样地坐在我面前,倒是有些骨气啊”
沈重瞧着不像回事,也不生气,谦和地说道:“您是贵客,总要茶水伺候,小子不才,这泡茶倒是有些门道,这才敢在您面前坐下。若是触了贵客的忌讳,小子这就起来。”
说完作势欲起,那人听了说道:“这还罢了,即是敢说,想必有几分本事,你就坐着泡泡看,若是不好,可别怪我以客犯主啊。”
沈重笑道:“那是自然。”随后一边加着竹炭烧水一边笑道:“不过小子今日实在糊涂,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啊,贵客能否给小子解解惑。”
那人瞧着沈重泡茶的方式新颖,也是不急,指着刘爷爷说道:“你既寻他做了靠山,不妨给这小哥说个清楚。”
刘爷爷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对着沈重说道:“重哥,这前几日本县的吴家瞧了咱这园子的样式,很是满意,就想要良乡村也照着给他家修个园子。这本是好事儿,我就应了,只是银钱上谈不妥,吴家只肯给一百两银子。这如何使得,若是接了,不说连村里老少的口粮都不够,还耽误了农活,这马上又是夏收要交朝廷的税,可耽误不起啊。这位贵人是本县的户房主事王老爷,受了吴家的请托,要我接了,否则,除了摊派税赋,还要服徭役。”
沈重听了笑道:“多大点事儿,刘爷爷也是,还折腾着王老爷不高兴。即是接不了,照章纳税服役即可,也算是帮衬着王老爷差事尽尽心意。”
刘爷爷苦笑道:“听王老爷说,朝廷在辽东打了败仗,朝廷今年要加什么辽饷,还要督促着各县出动徭役将夏粮直送南京,这加派的税银和徭役,良乡村实在是承受不起。”
沈重心里一动,历史上可不正是万历四十六年,天命汗发了七大恨,袭占了抚顺和清河,明末三饷之一的辽饷出台,记得不错的话,明年当是萨尔浒会战了吧。
心里琢磨着,手却没停,给对面的王老爷沏好了清茶。王老爷端起抿了一口,赞道:“这泡茶的方法倒是新颖有趣,这茶虽是淡些,却是胜在天然。你就是沈重,最近在县里也有些名声。我今日见了这老儿,正好无聊,倒是让他给勾出了兴趣,一是瞧瞧让吴家惦记的园子,一是瞧瞧本县后起之秀,一是拜望一下这老儿的靠山,是何等厉害,若是得罪了,日后岂敢在本县安身立命。原来不过如此,到让刘老头儿吓出一身冷汗,哈哈……………”
沈重听明白了事情经过,瞧着王大老爷嚣张跋扈地大笑,想了想,笑了笑,敛去了脸上的殷勤虚伪,从容平静地看着王老爷,目光冷冰冰的,冷得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