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嘴角的笑容傻乎乎的,一如从前,背部九支利箭也未能抹去最后的笑脸,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高山之巍峨,唯叹长江黄河奔流而下,谁还记得那曾经的一朵浪花。
石头死死攥住何欢的右手,跪伏在地,嚎啕大哭,英雄泪为英雄洒,莫笑英雄痴与傻。
沈重负手而立,遥望东方的寂夜。明月如钩,星辰璀璨,关山万里,金戈铁马,四百男儿,铁血豪情,丹青碧血,英烈千古!
从骑兵营到辽阳军,从辽阳军到定边军,沈重教过他们华夏万载,教过他们炎黄子孙。而作为一个不靠谱的统帅,他给予定边军更多的反而是打死不吃亏,拼命占便宜,可是麾下这群傻子,一到关键时候,却只记得死而无悔。
沈重不知道胡大柱麾下还有几人存活,只从石头嘴里知道了“跟我去死”的胡大柱,知道了“替我睡朝鲜婆娘”的袁铁山,知道了任由烈火焚烧却嘶喊着“沙场九死兮尤未悔”的窦三,知道了二十名夜行百二十里的川猴子,尤其是地上这个距离活着和胜利只有百步之遥的何欢。
英雄,舍得是命,流得是血,辜负了父母妻儿,为国为民,却留不下不灭的英名。
沈重回望西方,沈阳大战的序幕即将开始,那里也有英雄,就在浑河两岸。史书巨册,唯余百字,浑河血战,惊天动地,英雄豪气,万古流芳。读之怅然,恨不得时光流转,救危亡于旦夕,不使英雄遗恨。
辽沈会战的大局已定,沈重没有不自量力逆天的打算。唯有即将在浑河流尽热血的川浙男儿,才是沈重机关算尽、虚实弄险的根本原因。否则别说八音两万铁骑,纵使再加一倍,定边军也敢坚壁清野,火中取粟。
李晟打断了沈重的沉思,红着眼问道:“大人,鞑子马上就会得知石头以死冲阵,入城报信的消息,我军当如何应对?”
沈重神情冷绝,呲着白牙说道:“杀马,放火,撤兵。”
李晟听了一怔,追问道:“大人,您说什么?”
沈重望着北城方向,沉声说道:“杀尽鞑子的战马,烧光鞑子的辎重,全军撤出战斗,立即执行!”
李晟目瞪口呆,然后恍然大悟说道:“大人,不可杀马啊!一万多匹良马,都是我定边军日后的根本啊!请大人三思,万万不可杀马!”
沈重冷声道:“还行,脑子没全糊涂,没劝我大举压上,一气吃下八千敌军。鞑子的攻势随时发动,我若是八音必先取马场,一可夺马,二可让我为马死战好拖延时间。五六千鞑子攻击在即,一万五千蒙古铁骑就要抵达,定边军危在旦夕。为了这个消息,胡大柱四百好汉还不知幸存几人,你还在这里跟我撕扯战马。没了马,定边军还是定边军,没了人,给你十万战马有个屁用。我宁可错失一万次机会,也绝不致大军于险地片刻。”
沈重回头喝道:“胡二柱,刘二杆,王碾子,李指挥使不肯执行,你们率五百亲军去,留出一千匹好马,剩下的全给我杀了。”
二柱瞧瞧李晟苍白的脸色,瑟瑟问道:“全杀,小两万匹呢,怎么杀?”
沈重冷笑道:“每人杀十匹就是五千匹,每人杀二十匹就是一万匹,你自己不会算?没用的东西,跟我来!”
沈重拔马就带着亲军跑向马场,李晟急追哀求:“大人,都是好马啊,我挑了两千匹,眼睛都挑花了,若是抢回去,咱定边军可就全是骑兵了。要不,末将率部顶上去,保证给您留出足够的时间,你就发发慈悲吧,战马就是咱骑兵的命啊!”
沈重怒道:“南门狭窄,鞑子攻势在即,那马又是鞑子养熟的,仓促之下,如何可能尽数带走。为了马让弟兄们送死流血,我看你这指挥使就别当了!”
沈重飞驰而至马场,翻身下马直入,苍白的脸上狠绝残忍,冲着身前一匹战马的咽喉挥刀就砍,战马嘶鸣着喷血倒地。
沈重大喝:“杀,尽数杀了,李晟,立即通知吴天武,最大发挥火器威力,且战且退,从南门撤出,退兵辽南!”
李晟一咬牙,对亲兵喊道:“去给吴天武传大人军令!”
李晟随后对麾下傻乎乎看热闹的将士喊道:“你们这群囊货,杀马,上前杀马,临走趁机一人再牵一匹,别给老子面子,可劲儿拿!”
沈重白了李晟一眼,心中一软,不再呵斥。咬牙硬挺着胸中翻涌的血气和恶心,挥刀又杀了一匹。千刀而下,千骑尽毁,十刀嚯嚯,万马齐哀,同类殒命,悲鸣而叫,人心险恶,与马何关?
青台峪北门大开,被不断压缩的建州军已有部分退出城外,哈季兰的蒙古骑兵又一次虚晃一枪,败回北门,溃兵如潮,将北门挤得水泄不通。
北门上的八音,焦急地看着东方,忽然一点火光突显,然后变成火蛇,随后如同燃烧的大江滚滚而来。八音喜极而泣,对城下喝道:“哈季兰,再次佯攻,格图肯,准备突袭马场!……”
未等八音军令说完,依仗着犀利火器的定边军忽然纵火,将本就火烧火燎的青台峪彻底变成了火海。定边军纵火后飞速而撤,同时马场传来万马嘶鸣的哀叫,八音脸色大变。
城下的蒙古哨探飞马而来,翻身下马呼喝着想靠近八音。八音怒喝道:“给他让路!”
那蒙古哨探在同袍躲避挤让的缝隙中穿过,还未走近便高呼道:“格格,明国哨探残余闯阵而入,已进青台峪!”
八音猛然醒悟,悲呼道:“好狠的沈重,我的马!哈季兰、格图肯,全面攻击,不惜死伤,缠住定边军!”
哈季兰高叫:“格格,当先救马!”
八音悲愤道:“来不及了,快去,别放跑了定边军,我要活捉沈重,扒皮抽筋,让他以死谢罪!”
哈季兰、格图肯喝令吹号,苍茫急促的号角杀意隆隆,哀声如泣,红了眼的哈季兰催动蒙古大军抢前攻击,豪勇的镶黄旗劲旅奋勇而随,山呼海啸的汹涌大潮,无视熊熊阻挡的烈火,蓄势奔流,一往无前。
远处闻听八音号角的瑚图里勒马高呼:“换马,目标,青台峪,定边军,杀!”
一夜行军的蒙古铁骑,一扫颓废,纷纷换乘马力,上万雪亮的马刀齐举,滚滚长河燃烧着火焰和怒火,一泻千里,直扑青台峪。
李晟看着堆积如山的马尸,一脸哀怨。回头瞧瞧被部下牵走的一千余匹战马,眉开眼笑。
沈重上前就是一脚,怒道:“聚兵南门外,接应吴天武!”
李晟得令急忙起身上马,挥舞着钢刀骂道:“快走,目标南门外,薛度你个兔崽子,傻站在这做啥,先带着马回大营,别让吴天武瞧见。”
薛度流着哈喇子连忙点头,带着麾下三百骑,撵着战马就走。沈重一马当先飞出南门,还没回头,薛度的千军万马就飞奔而过,直奔南方,经过沈重身旁瞧都不瞧一眼,就溜之大吉,消失在黑幕中。
李晟部冲出南门,左右围着南门三面包围,火箭齐备,火炮齐装,待机而发。南门首先奔出夺城的部下,飞身上了抢来的良马,归入大军列阵。
吴天武部陆续而出,头也不回直奔南方,压阵的吴天武呼啸而跑,见了沈重哭道:“大人,鞑子疯了,不惜战马,以马为桥,直冲火墙,就在我身后,真是没人性啊。末将本想看看热闹,差点被他们追上没能出来。这骑兵不爱马还是人吗?”
李晟瞧瞧沈重清白的脸色,义正言辞说道:“八音真乃名将,当机立断。为战机当不惜一切,又何惜一马呼?”
吴天武先鄙夷地看了看李晟,忽然注意到李晟的高头大马神骏非常,冷笑道:“占了便宜卖乖,分我一半儿,要不是老子,你的部下最少伤亡三成,你小子还能趁机喝了头道汤。鞑子的战马呢,都让你藏哪儿去了?”
李晟斜瞥了沈重一眼,说道:“尽数杀了,一匹未留!”
吴天武反应过来,也瞥了一眼神情清冷的沈重,连忙拍手赞道:“杀得好,果决英名,你小子真有大将之才啊。了不起,非常了不起,俺老吴心服口服。”
李晟凑过去低声说道:“救你一命,三成!”
吴天武摇头说道:“我先救得你,五成,若是少了,别怪老子玩阴的。”
李晟一叹:“好,五成,不过大人给你的朝鲜美女,分我一个。”
吴天武慷慨应诺:“兄弟手足,一件衣服值得什么,就是如此。就是没有战马,你老弟一句话,哥哥还不是双手…”
沈重高喝:“两个囊货,开火!”
二人回头一看,却见蒙古骑兵涌出南门,连忙应和:“批次开火,用鞑子的尸体,把南门堵死!”
火箭肆虐,枪炮狰狞,瞬间而至,将南门内外的鞑子笼罩其中。两侧的火箭,将冲出城门的蒙古轻骑杀得支离破碎,正面的火箭对着城门城墙劈头盖脸,连绵不绝。
城下的鞑子纷纷倒地而亡,尸体堆积如山。城墙上的鞑子举弓欲射,被火箭杀得连连坠落。鞑子射程不足,好容易拼死射出的箭雨,密密麻麻铺天而至,力尽而衰,掉落在地。
小炮喷发的核桃弹雨,一排接着一排,十排连射,将尸山后拼死而上的鞑子打得粉身碎骨,血肉崩开,累累尸骨彻底堵死了南门。
沈重大手一挥,三军齐动,有序而撤,向南进发。
八音在城头上崩溃而哭,指着沈重大骂:“沈东海,你个懦夫,八音誓不与你干休!”
沈重瞧瞧一里外的奔流的火海,仰头对豪气不再八音笑道:“建州的火凤凰,善谋明断的八音格格,天命汗亲军镶黄旗,好大的名头,也不过如此。八音,回去告诉天命汗,你输了此役,我输了辽东,只是莫忘华夏万载,千年文明,代有豪杰,英雄辈出。尔既敢来,我自当往,千山万水,不死不休!”
沈重长笑而去,豪情依旧,慷慨长歌。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吴天武虽是听不懂,却是热血沸腾,纵马高歌:“爷爷生在天地间,壮志豪情出定边。”
李晟大笑而嚎:“烽烟滚滚烧建州,浑河水浪势滔天。”
恢复了生气的石头鬼哭狼嚎唱道:“淹死了四皇子哎,咱火烧了费英东。辽阳退十万嘞,八音没了马呦。可惜了瑚图里呐,白白跑断了腿哦。”
被挑动沸腾的三军轰然而接,纵情齐嚎:“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鞑子兵,都说自己是好汉,还得看我定边军!”
“哈哈哈哈……”
未能达成全胜的定边军士卒,得意洋洋,放声大笑。这笑声豪迈激昂,气吞山河,回响四野,直上九霄。
英雄,不在朝堂,尽是草莽,他们将为民族而战,在血与火、生与死、荣耀与毁灭中,发出最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