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街,越南最东北部的一个小城。东临东京湾(北部湾),西接谅山、海兴、海防等省市,北与中国广西东兴市接壤。
李大少爷对这里并不陌生,重活前来过几次,跟国内朋友提及过的次数更多,无一例外全是忠告,因为这里堪称游客的陷进,骗子的天堂。
后世国人想出国开开眼界,各种跨国诈骗集团应运而生,遍布东兴与芒街。
人一到东兴,导游就将你的身份证资料传到芒街。你一入境,老乡认老乡的煽情故事与一个个骗局就顺理成章开始上演。
手法层出不穷,花样推陈出新,叫人防不胜防。
官方有没有统计过李为民不知道,反正他知道的朋友在这里上当受骗和买到假货的概率过9o%。破点财就算了,每年还有不少中国人在芒街的赌场里输得倾家荡产,跳楼身亡。
内地没“改革开放”,越南也没有“革新开放”,国界线两侧的百姓现在仅勉强能吃上口饱饭,民风总体上还比较淳朴,走在老街上故地重游,倒不用担心上当受骗。
本以为想见到黄亚生会费一点周折,毕竟之前从没打过交道。
有阮明秀这个前侬家媳妇在,一切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她跟守卫小码头的一个少尉说了几句话,在船上等了大约十几分钟,一个身穿法**服的中尉军官就兴冲冲赶过来,热情无比地招呼众人上岸。
“嫂子,乐生也……也殉职了,在奠边府。那边变成了越盟的解放区,没法去收敛遗体,我们只能帮他建个衣冠冢,丧事刚办完没几天。”
他就是阮明秀丈夫的军校同学陈润威,二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很憔悴,能够想象出他们现在承受着多大压力。
人家谈私事,李为民不好插口,注意力全集中在路边那一面面在法国国旗中间嵌有“忠孝”二字的区旗上。
丈夫战死了,丈夫的同学也战死了,想起表妹夫在船上说得那些话,阮明秀心如刀绞,难受至极,因为他们死得太冤,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似乎知道勾起她的伤心事,陈润威不再吭声,就这么一路沉默地把众人带到一所应该是指挥部的大宅子前。
“李先生,钱先生,王先生,请稍候,我进去通报一下。”
“没关系,我们就在这儿等。”
初次见面不能两手空空,法国人指望他们牵制一部分越盟军队,枪支弹药自然不会缺,李为民更不会搬石头往山上送,而是准备了价值五十万皮阿斯特的西药和一批现在比较紧缺的布匹。
越盟游击队经常骚扰侬区,零星战斗几乎每天都有生,许多伤员得不到救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伤口感染而死,这批西药无疑是雪中送炭,黄亚生一听到汇报就亲自出门相迎。
他五十多岁,个子挺高,身材却不是很魁梧,一见面就用一口带着浓浓口音的国语招呼道:“李先生高义,黄某没齿难忘,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请,里面请。”
李为民抱拳笑道:“黄将军言重了,血浓于水,这都是晚辈应该做的。”
“好一个血浓于水,果然是名门之后。李先生,令尊还好吗,河内一别,与冠云兄已七八年没见,想想时间过得真快。”
李家在河内有生意,日本投降时老头子去河内接受过被日军征用过的几个仓库,黄亚生当时也在河内,见过面、打过交道很正常。
他愿意拉这个关系更好,李为民一边跟着他往会客厅走去,一边恭恭敬敬地说:“劳黄将军挂念,家父身体尚好,只是劳心劳力这么多年,精神大不如以前。所以前几天带家母和家妹去了法国,打算安心静养一段时间。”
李冠云不仅是赫赫有名的华商,而且是西堤举足轻重的侨领,日军入侵越南时都没走,现在却走了,可见他对政局有多悲观。
黄亚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准备打听他的来意,阮明秀小心翼翼地说:“黄将军,我是明秀,您还记得我吗?”
侬区领袖不是那么好当的,用日理万机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他一时半会间想不起来眼前这位漂亮女子是谁。
陈润威急忙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猛然反应过来,一脸凝重地说:“原来是明秀,你怎么没去香港,怎么同李先生一起来芒街了?”
阮明秀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梨花带雨地哭泣道:“公公婆婆说明秀还年轻,又没孩子拖累,用不着守活寡,就没让明秀一起去香港。住在河内,免不了触景生情,明秀就回西堤投奔娘家了。
李先生是‘造船大王’吴达远先生的乘龙快婿,也就是明秀的表妹夫。在西堤整日无所事事,心里更难受,便主动请缨给李先生当秘书。有事情做,有事情忙,明秀就……就顾不上去想,顾不上去想就……就没那么难受。”
跟越盟打到今天,一千多部下战死沙场,要是算上在其它部队服役的侬族子弟,死的人更多。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黄亚生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面对阮明秀这样的遗属,他心里真难受,真堵得慌。
“好孩子,苦了你了。”
他把阮明秀轻轻拉到身边,慢声细语地劝慰道:“孩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公公婆婆说得对,你应该振着起来,不能总活在过去。”
“我忘不掉,我想不通。”
“表姐,别伤心了,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实在不行出去散散心,去欧洲,去美国都行。”
阮明秀意识到失态了,急忙擦干眼泪:“对不起,看见黄将军,看见润威,我一时没控制住。你们谈,你们谈正事。”
李家大少爷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这,更不可能无缘无故送东西,黄亚生微微点了下头,转身道:“润威,陪明秀出去转转。”
“是!”
二人刚走出会客厅,李为民直言不讳地说:“黄将军,晚辈贸然来访,一是想向您通报几个不好的消息;二是想给您和侬区的几十万同胞,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事关侬区生死存亡,黄亚生不敢大意,急切地:“什么消息,是不是谈判有结果了?”
“最终协议没签,但大方向基本上确定了。”
李为民轻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如果不出意外,最迟下月底就能实现停火,不过会像朝鲜一样以北纬17度线划分为南越和北越。法军撤出越南,北越交给越盟,南越依然是越南国,柬埔寨和寮国(老挝)独立,法国在印支的统治也会因此而结束。”
法军撤走侬区怎么办,这个消息太震撼了。
黄亚生愣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问:“李先生,这个消息可确切?”
“实不相瞒,晚辈不仅是一个商人,同时是美国密西根大学政府研究署顾问,研究署专门负责美国政府的同盟国援助计划,对日内瓦谈判进展了若指掌。”
他父亲去了法国,他现在就是李家的当家人,就是西堤的侨领之一。
作为一个有身份的人,他不会在这么大问题上开玩笑。更何况这很容易验证,是真是假用不了几天便能水落石出。
黄亚生越想越怕,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沉寂了良久,啪一声猛拍了下桌子:“我们被抛弃,我们被出卖了!”
“黄将军稍安勿躁,晚辈尚未说完。”
李为民回头看了一眼钱新霖等人,接着道:“经过一轮又一轮交锋和妥协,谈判各方对于越南的未来,已基本上达成共识。一致认为以北纬17度线划分只是暂时的,可以说只是一个寻求先停火的权宜之计,计划在未来几年内进行大选,组建联合政府,由选票决定谁掌权。”
黄亚生不是傻子,岂能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冷冷地说:“朝鲜刚开始也是这么说的,而且这解不了侬区的燃眉之急。”
“确实如此,不过谈判各方同时认为,不管生活在北部的越南人,还是生活在南部的越南人,都有选择各自生活方式的权利。换言之,在停火后一段时间内,南部和北部人民可以自由迁徙。另外法国人虽然要撤出越南,但也愿意承担一些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比如怎么安置一直以来为法国效力的侬族将士。”
“他们打算怎么安置?”
“在编将士可移民去法国,或提供资助去南部或寮国做生意。不过据我所知,受越南战局影响,非洲殖民地阿尔及利亚也掀起了一股反法浪潮。”
言外之意很清楚,一是法国只安置在编军人,不安置家属,更不会考虑侬区的几十万侬人;二是如果跟他们走,很可能会被送到非洲继续当炮灰。
他紧皱着眉头,双手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抖。
知道怕了,还有更可怕的!
李为民暗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事实上美国正私下里与法国就难民撤离问题进行接触,必要时美国政府会出动海军协助撤离生活在北越的人民,尤其天主教徒,但该计划不包括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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