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军讨伐吐谷浑的事儿,六月初从临津渡渡过黄河,六月底过星岭进入青海,再后头反反复复拉锯厮杀数月,最后退兵回到西京大兴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了。三十万军民埋骨西域,却没有引起杨广的重视,只让他看到了开疆拓土,彻底让西方各国臣服的赫赫武功——这一战,不仅把吐谷浑伸出祁连山外的领土彻底夺到了大隋的领土范围内,而且还威慑了其余西方小国。
远在吐鲁番的高昌国便是被他杨广的排场和声势吓到了,历史上后来二十余年都不敢正视中原,后来历史上到了李世民的时候高昌国才敢再次来朝贡探听虚实,结果发现李世民排场相较于杨广太过寒酸,高昌国主才以为唐远弱于隋,大剌剌选择了断绝臣服,惹得李世民不得不让侯君集劳师远征,把高昌国再彻底打服了——当然,这一切,如今世上只有萧铣才知道,而杨广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这个问题也着实给了人们深思——讲究排场威仪,奢靡无度,纵然是不对的,但是在面对外国人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以奢华和武备精良来宣示国力,有时候却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武器。
并不是只有用来杀人的刀剑才是武器,华丽的,闪烁着金银光泽却毫无杀伤力的银样镴枪头,如果可以作为仪仗队吓人的话,也是有价值的。唯有个中尺度,需要明君贤臣才能把握了。
闲言休絮。十月末回到了大兴的杨广,还没歇息几日,便重新召见了心腹将领、如今的军中第一人宇文述,开门见山便问:“吐谷浑龟缩数千里,已经丧胆不出,祁连山外,尽为朕所有。朕欲借新胜之威,短暂休整一个冬季,来年开春便移师东征高句丽,爱卿以为如何?”
宇文述心中发苦,对杨广的竭泽而渔不顾民力军力深感头疼。然而跟了杨广多年的他,却知道若要维持圣眷,此刻就绝不能直接劝阻。沉吟了数息之后,只是缓缓说道:
“如今已经十月末,纵然到来年正月末再移师,也不过才休整三月,对于已经出征半年的大军来说,着实仓促了些,只怕士卒不堪使用。不过倒也不是说便不能讨伐高句丽了——只看陛下想要动用多少军力,若是不动朝廷中枢之兵,仅以青冀幽并各处兵马出战,倒也尚有可为……”
咱也没说不能明年就讨伐高句丽,咱只说如果明年就要讨伐高句丽的话,你只能筹措出动这么点人。宇文述深知,以杨广的好大喜功,肯定是不会同意带着一只小部队御驾亲征的,那样就太掉价了。
至于杨广的心理价位,宇文述大致能猜一些。首先高句丽国力在吐谷浑之上,此次御驾亲征讨伐吐谷浑已经动用了三十万军队,讨伐高丽肯定要比这个多。而且开皇十八年时,当时的汉王杨谅任并州总管时,被隋文帝杨坚委任讨伐过一次高句丽,那一次杨谅也是统兵三十万。如今杨谅已经是谋反未遂后被杨广软禁在府的阶下囚了,杨广御驾亲征带兵总不能比那个阶下囚的弟弟还少吧?
宇文述停了一会儿,见杨广并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没有告诉他自己准备出兵多大规模。自问还可以揣测杨广心意的宇文述,少不得委婉地用分析的语气为杨广‘设身处地’考虑:
“陛下,臣倒是以为,高句丽国力过于吐谷浑,应当无疑。在陛下毕生武功之中,只有二十年前南平陈国之战可与之相提并论。灭陈之战陛下亲领五十一万大军出战,则讨伐高句丽也应当出兵五十万左右——而青冀幽并各处,开皇十八年时已经出兵三十万讨伐过一次,折损十余万之多,至今还不满十年,纵然休养生息有所恢复,最多也就只能再凑出三十万大军而已,无法满足五十万之数。因此要么从南边江淮吴越、荆楚等地搜刮兵员,要么就只有再多准备一些日子。”
宇文述满拟这番说辞已经摸准了杨广的心思,谁知杨广下一句话就彻底颠覆了他的想法,差一点儿把他吓尿。
“五十万?朕当年只有北方时,就能凑出五十万;如今奄有天下,区区五十万何足道哉?何况高句丽乃是先帝毕生试图讨伐而未能成功之国,其国力自然更在当年南陈之上——朕且问你,我大隋天下,有军府多少?州郡多少?”
“回禀陛下,据臣所知,计有117郡,军府220余座。”
“那便不要那么麻烦了——朕决意平均天下每郡出兵一万,合计117万大军讨伐高句丽。”
“117万!!!陛下,府兵制一府或一镇最多抽丁五千,而且北方军府还是下设到县,或许还抽不满。若是每州一万,户口数少的州那便是两户一丁了,天下太平之时,岂有如此……如此……”
“那就从人口众多的州府再多抽兵丁、超过府兵制的限额——朕想过了,此次吐谷浑之战,关陇兵马折损最重,死伤十余万府兵。短时间内要靠府兵制的话,恢复元气到原有规模只怕都不可能。朕决议在府兵制之外,另设新军,定名为‘骁果军’,直接从民间募集勇武之士自愿从军,目前就定在从关陇、东都、汉中等周边范围,额外募集二十万骁果军,让关中朝廷直掌常备军马恢复到三十余万。”
宇文述被杨广的折腾手法弄得目瞪口呆,讷讷地问:“那……既然是募兵制,如何确保兵源呢?府兵是摊派强征的,农忙务农,农闲服役,且服役时免除其户户调、对应粮税。但饶是如此,只要不是民风彪悍尚武之地,犹然苦府兵征兵之苦。盖因府兵刀剑铠甲驮马都要自备,百姓若不是指望着征战缴获收益,根本不愿为兵。这骁果军纯靠自愿募集,只怕招不到人啊。”
府兵制是一种强制征兵制,当兵的唯一好处只是服役期内免税,户调是直接免去一年,徭役也是按照服役期免,比如当年服役超过四十天,就不存在徭役了。但是粮税则是按照月数免——比如你今年当兵了半年,就只免去你家半年的粮税,你不当兵的那半年还是要交粮的。不过这还不是府兵制对百姓压迫最重的地方,最重的在于除了长兵器、弓弩、战马是朝廷配给的,其他铠甲、短兵器、驮畜都是要府兵自己掏钱置办的,对于小老百姓来说是巨大的开销。
《木兰辞》中描绘的花木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景象,就是发生在府兵制的时代,当然花木兰算是其中的升级版——朝廷没有给你骑兵的编制,那就连战马都自己买,自己当骑兵。当然了,这也和花木兰处在北魏时代、而北魏是游牧民族立国,府兵中的骑兵比例极大有关。
杨广对于宇文述描述的困难丝毫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说:“募不到人?那朕就开更好的条件。比如一人入骁果,全家永久免税免调。骁果军全部兵器铠甲马匹都有朝廷出资提供,而不需应募之人花费。战时但凡勇敢争先者,缴获半数归私,以激励士气。如此,何愁没有人应募?”
“这样的条件看出来,估计江湖游侠儿浪荡子倒是会来不少……但是大隋如今的财政已经如此吃紧,骁果军一建,起码又是好几十万户的民户从税赋来源上剔除掉了。罢了,民部不是咱管的,没必要为长孙炽、裴蕴的人说话而得罪了陛下。”
宇文述悲哀地在心里转了一番念头,最后还是憋住没说出来。长孙炽、裴蕴正是如今在任的民部尚书、民部侍郎。前任民部尚书韦冲今年刚刚病死,长孙炽也是讨伐吐谷浑的时候刚刚挪到民部来,屁股还没坐热呢。思前想后,宇文述最后只说出一句话:
“既是陛下决心招募二十万骁果军,那明年便更加不可能讨伐高句丽了,骁果成军之后不经编练,如何作战?117万大军,更是要天下超募,各处筹备。不多给一两年,如何准备停当?”
“也罢,那就来年再筹备一年,骁果军的事情,爱卿要多多用心,尽力筹备,别的各府府兵征集,朕自会让其余臣工效命。大业七年正月过完,朕便是要出兵高句丽的,绝不容再有拖延。”
成功拖延了杨广讨伐高句丽的日程表达一年,但是宇文述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要是明年马上出兵,可以换来杨广同意只用50万大军完成讨伐的话,宇文述此刻真是宁可杨广早去早回了。多拖了一年,却把军队规模变成了117万,这大隋的江山,还如何支撑得下去?117万军队,占用的民夫可就起码有两百万了。
讨伐吐谷浑期间,山东河北诸地因为加捐加税,盗贼数量已经愈发增多了,虽然还没有攻打县城扯旗造反的,但是占山为王的已经目不暇接,北齐故地,能够正常收上来的税赋已经下降了一两成。而且地方官吏为了在百姓逃亡为盗贼之后完成账面上的指标,只好把逃了的人的税额摊派压到没有逃的良民身上,这种手段即将造成的雪崩效应或许朝廷最高层还没有看到,但是显然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只要民族主义这口气一泄,后果不堪设想。